半岛全媒体记者 牛晓芳
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由港式大波浪、爵士舞、青春面庞构成的世界,一个是与病痛、无力、老去拉扯的世界。但对28岁的孙浩淼来说,这是同一个世界。连接两个世界的方式,也只是敲开一扇门而已。
“你这么年轻怎么干这个?”开门者常常惊叹。微笑,沉默,是她一贯的回应。
2023年,27岁的孙浩淼成为一名老年助浴师。在那之前,她在青岛经营着一家美容院,浸泡在青春、美丽、生机组成的顺境里;在那之后,身材娇小的她和团队一起抬着浴缸上楼,研究如何安装一根水管,用担架将失能老人搬运至浴缸,以及,学习用一颗真诚的心面对一个苍老的身体。
近年来,在人口老龄化逐步深化的背景下,随着全社会对养老行业的认识与重视程度日益提升,过去以中老年人为主的助浴从业者中,逐渐出现了年轻人的身影。
当孙浩淼加入青岛锦佳合养老服务中心,成为公司最年轻的助浴师时,创始人李斌颇感意外。但最近,李斌发现,求职者中出现了越来越多像孙浩淼一样的年轻人,一种青春世界和衰老世界之间的连接正在形成,对利益攸关的每个人来说,这都是可喜的变化。
孙浩淼(受访者供图)
最难的是敲开那扇门
成为助浴师是一种偶然。
孙浩淼记得那是2023年初的事情,她正在招聘软件上为自己的美容院发布招聘信息,无意间看到“老人助浴”的岗位需求。“我觉得这个应该是有关养老行业的。”这是她为那次“冲动”入局所做的唯一考量。
彼时,她独自经营的美容院已经开业一年多,运转良好,但性格使然,她意识到“大环境不好,美容行业也内卷严重”,因此又未雨绸缪地开始“给自己铺下一步的路”。养老行业是她列在首位的可选项。“因为我觉得人口老龄化比较严峻,这是个行业发展机遇。”
在孙浩淼看来,刷到那条招聘信息也是一种好运气。虽然此前她从未了解过,但她很快意识到,成为助浴师大约是进入养老行业最便捷的入门方式之一。
她果断联系面试,见到了信息发布者,这家主营老人助浴业务的公司负责人谢丽丽。
“她看我年龄小,提醒我这个活有点脏、有点累,怕我坚持不住。我跟她说,每个行业都是一样的,沉淀久了一定会有收获。”这场像极了入行劝退座谈会的面试,起因于孙浩淼“1996年出生”这个特殊身份,“她看我没结婚,当时还没有男朋友,提醒我会接触到异性老人,问我是否会介意,也许以后会影响我找男朋友。我说,我以后找的男朋友一定也是有爱心的人,不会介意这个问题。”
在谢丽丽回忆中,初见面时对孙浩淼顾虑重重,“没想到她能做下来,还能做好。”
就这样,孙浩淼开始参加培训,考护理证,实习。因为要同时兼顾美容院的生意,这个入行过渡期花费了小半年。但这都不是难题。
最难的,是第一次敲开那扇门。
门后是一位年近九旬,因骨折而卧床多年的老伯。“说实话,他脱下裤子的那一刻我就想走。”时隔一年,这个尴尬的场景终于可以带着笑讲出来了,但当时留给孙浩淼的,只有无声的冲击。
“谢总跟我沟通过这个问题,我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真正面临这一刻的时候还是不一样的。”孙浩淼记得自己瞬间蒙了,以至于如今无法详细描述当时的想法和场景。
“当时脑子是空白的,反应不过来,只有手里在干活。”孙浩淼依稀记得同组的男助浴师主动承担了为老人擦洗身体的工作,她被分配去做安装上下水、洗头、洗脚、给房间消毒这样的“安全性工作”。
第一次之后就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事实证明,最初那个偶然的决定不是一个草率的决定,孙浩淼出人意料地坚持了一年。
重要的是被理解和尊重
故事中的每一个环节看起来都过于顺理成章,但它们出现在孙浩淼身上,就合理起来。
让我们重新认识孙浩淼。生于1996年,在辽宁长大,小时候家境不错,14岁之前跟像其他幸福的小孩一样。她每天放学就去跳民族舞,在父母的爱护下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和少年。
14岁那年,突生变故,父母终于结束多年的争执,选择了分开。那时,孙浩淼已经和两岁的弟弟随母亲来到了吉林长春的姥姥家。大人们忙着处理自己的问题,青春叛逆的她开始做自己的打算——计划着一场逃跑。
离家那天是一个早上,孙浩淼跑去火车站买了一张到青岛的火车票。这是一趟绿皮车,夜晚出发,从长春到青岛全程二十七八个小时,中途还要在河北的某个城市换一次车。
火车开动之后,就没有再回头。孙浩淼将“以后跟谁一起生活”这个选择题抛在了身后,一同抛弃的还有学校、舞蹈课,以及她无法理解的父母。
孙浩淼清楚地记得,到达青岛的日子是2010年2月2日晚上,“当时的青岛还很冷”。像大多数初来青岛的游人一样,她朝着大海的方向走去。陪伴她度过第一夜的,是口袋里仅剩的一块五毛钱、眼前漆黑的大海,以及头脑里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以后要怎么活?”
如今回想起来,最初的故事里充满了“幸好”。幸好除了饥饿、疲倦和寒冷外,没有出其他意外;幸好遇到了好心人,她因此找到一个在烧烤店做学徒的机会,“包吃包住,基本生存问题解决了”;幸好,内心足够坚强……
此后,孙浩淼始终在服务行业谋生,做过饭店服务员、微整形行业的销售,也去摆过地摊。总之,“抓住所有能挣钱的机会”。
2022年,孙浩淼用多年打工积攒的14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在青岛市南区开了自己的美容院。
“下雨天没伞,你不就要跑吗?”孙浩淼说,她大概是跑到了屋檐下。离家十多年,她拥有了在异乡安身立命的资本:一份真正属于自己的事业,一套房子,一个理解、支持她的男友。
此刻,她终于有了回头的勇气,拾起了童年的舞蹈梦,花钱去学习爵士舞,也打破了与“家”的隔阂,“年龄大了,想了一下,也理解了,父母只是为了找到彼此的幸福才分开……”如今,孙浩淼每年回东北看望父母,也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分享给他们。
给失能老人洗澡这件事,父母像以往遇到的其他问题一样,接受了。“他们说比较苦,你能接受得了吗?我说已经开始干了,我觉得可以。他们说,你觉得可以那就没问题。”
“每个工作都有不同的吃苦的地方,没什么接受不了的,这是我应该的。”尝试想象一个女孩经历了十多年服务业工作后,孙浩淼的每句话与每个行为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吃苦是敲门前的心理准备,但收获是进门后的惊喜。
“当老人的家人过来跟你说,真的谢谢你啊,如果没有你们,情况会有多糟……这种时刻,在心里头一次觉得自己是被认可和被感谢的。在其他服务行业里顾客是上帝,但在这个行业里,我会觉得我们真的是平等的,原来服务员也是可以被理解和尊重的。”对孙浩淼来说,这种理解和尊重太珍贵太重要了。
一个良性循环的未来
一个基于种种偶然情节推动的故事,背后摆脱不了某种源自必然的力量。
两年前,和孙浩淼一样,萌生投入养老行业想法的李斌,最终决定从老人助浴入门。“助浴行业是进入养老行业成本最低的方式。”对李斌来说,成本低到仅需一个志同道合的合伙人,一台价值约9600元的可拼接浴缸,一场耗时一年的全国考察学习,以及一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爱心。于是,一间专为老人上门助浴的公司就开张了。
“这么大的城市,有100个老人成为固定客户,你就有利。助浴行业客户黏性普遍很强,有了第一次很容易有第二次、第三次,老人洗澡频率通常固定为一月一次,100个老人一个月就是100单,平均一天就是3单。”
在这个理想化的投入产出表背后,李斌也切实地经历了艰难探索的过程。“一开始可能一天就一两单,人工费刚刚够,而且路途较远,很多时间浪费在路上。后来单多了就开始划区域,现在每个小组一天最多可以做到6单。”
稳定、充沛的订单量保证了助浴师可以拿到在业内较有竞争力的薪资,这是扩充服务团队的重要前提。李斌的“烦恼”也从如何拿到更多订单渐渐转移到如何协调团队、分配工作,如何在规模化经营之后依然保证较高的服务标准上。
本着“行业繁荣,水涨船高”的认识,李斌着手为助浴师制定了一套标准化的服务流程和培训体系,并投入极大的热情扶持、鼓励年轻创业者在行业内更深入地发展。
就在近期,李斌收到了孙浩淼的合伙加盟申请,双方更新了协议,一种更深度的合作达成了。“我后期一定会有自己的打算,现在先站稳脚跟再说。”孙浩淼规划着,“也许未来,我可以独立包几个区。”
孙浩淼口中的“包区”,也是李斌口中行业良性循环的方式之一。
“就像国内外那些一线大城市一样,一种良性循环的模式是,助浴师不用再自己出去跑客源。随着从业者和机构增多,社区合作模式会更加成熟,例如,一个公司可以覆盖十几个社区,整个城市的老人助浴需求都可以得到及时消化,同时,助浴公司之间也可以进入一种‘拼服务’的良性竞争。”李斌说。
随着一些好消息传来,这一天或许不会太远。
今年6月,崂山区科萃苑的德福康智慧社区服务中心负责人谢虹收到居民胡阿姨反馈,希望能够为家中卧床的90岁母亲预约一次上门助浴。她很快联系到谢丽丽,几日内就解决了老人困扰已久的难题。
“这边住户有两三千人,65岁以上老人占比达到百分之三四十,其中身体有失能情况的老人大概有二三十户。”谢虹介绍。
今年7月,香港中路街道综合养老服务中心带来好消息,这个成立于2023年11月的新型社区康养服务机构,经过前期的部署筹备,如今已通过工作人员“扫楼”宣传,将包括上门助浴在内的居家养老服务,推介到了辐射范围内的5个社区。至今,李斌的团队已完成三四个订单。
两个世界有时共享着同一个梦想。孙浩淼在等待着新事业起步的那天;李斌在等待着“同行者众”的那天;大大小小的房间里,卧床良久的老人正在等待,今天,或者哪天,可以洗一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