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的亚洲风云跌宕,是一个几乎被战争填满的时代。但因为地缘隔阂,亚洲又是一个封闭的小圈子,内部争斗不断,却很少在世界大战中成为头号主角。正因如此,虽然乱世英雄辈出,但亚洲真正让世界记住的近代名将,恐怕只有三位:山本五十六、彭德怀、武元甲。
这三个名字当中,武元甲算是最特殊的一个。他战绩并不出众,但名气却大得很,曾三次登上美国《时代》杂志封面,被誉为与麦克阿瑟、隆美尔并列的军事天才,越南人甚至不惜用“红色拿破仑”、“人类历史上最出类拔萃的军事战略家之一”等称号来赞誉这位开国大将。
但说实话,武元甲能享誉世界,倒不是因为仗打得有多好,而是他指挥了那场让美国痛入骨髓的越南战争。正如美国《纽约时报》所评价的那样:是武元甲将军把美国赶出了越南。虽然在太平洋战争和朝鲜战争中,美军面对山本五十六和彭德怀也吃尽了苦头,但越南战争因为耗时长、消耗大、影响差,更令美国人铭心刻骨。
不过相比于被吹捧起来的战绩,武元甲的脾气同样闻名世界。他性格霸道,有些唯我独尊,经常公开抨击自己的上级或者同僚,对普通士兵的生命更是视如草芥,甚至曾放言道:
“全世界每一分钟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亡,一百,一千,一万,成千上万的人死亡,为了胜利,即使他们是我们的同胞,也算不得什么。”
武元甲
如此骄狂的口气,也不怪当时很多外国媒体都转载过这样一段描述:
“武元甲额头光滑,身材矮小,脾气火爆而好战,不耐烦多听多说,他在军事上的成功与其不计士兵伤亡代价的作风密不可分。”
但就是这样一位目中无人的悍将,也有服软的时候。一生很少服人的武元甲,却唯独不掩饰自己对另一位名将的崇拜,不仅多次公开称其为“老师”,还承认自己指挥过的很多经典战例都受到了此人的指导。
而武元甲的这位老师,正是我们的开国大将陈赓。
2003年2月27日,是陈赓将军的百年诞辰。也就是在这一天,耄耋之年的武元甲专门撰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其中不仅对陈赓极尽赞美之词,更是公开了很多两人在抗法援越、抗美援越时期的相处细节。而这些内容,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属于绝密,从不为外人知晓。
武元甲和陈赓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50年的春天。
当时新中国刚刚成立,60岁的胡志明在东南亚的山林中赤足穿行了17天,越过重重封锁线,进入广西境内,并最终抵达北京。他此行的目的就是求援,希望中国帮助越南人民抵抗法国的侵略,提供武器和后勤的支援。
胡志明
除此之外,胡志明还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让陈赓作为军事顾问前往越南。
作为同一阵营的“老大哥”,中方答应了胡明志援越抗美的邀请,却唯独拒绝把陈赓派往越南,原因就是他太忙了。当时的陈赓刚率部解放大西南,边打仗边筹备新军区,根本抽不开身。但胡志明态度非常坚决,反复强调:
“我们马上就要回越南进行第一场大战役,这非常重要,只能胜,不能败,希望你们准许陈赓同志前往越南!”
作为胡明志一手培养的得意弟子,当时已经担任越军总司令的武元甲,其实并不能理解这份执着。为什么非陈赓不可?这个人有多大能耐?陈赓不来越南,难道越军就不能打仗了吗?说实话,武元甲并不服气,自己指挥了7年多的抗法战争,从打游击到组建起一支相对正规的部队,呕心沥血。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反攻时刻,怎么偏偏要一个外人来指导自己打仗?
武元甲和胡志明
而胡志明给他的回答是:
“陈赓同志是一名优秀将领,曾在万里长征中指挥过多次战斗,常常是哪里有困难,就到哪里接受任务。我们要认真采纳他的意见和学习他的经验。”
要说胡志明与陈赓的渊源,还要追溯到1924年。当时孙中山创办黄埔军校,胡志明化名李瑞来到中国,担任苏联顾问鲍罗廷的秘书,并推荐了一批优秀的越南青年进入黄埔学习。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胡志明结识了当时黄埔名气最大的一位学生—陈赓。
20多年的交情,换来了胡志明对陈赓百分百的信任。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胡志明认为越军要想反攻的首战必胜,就必须由陈赓来谋划全局。而之后的事实证明,从中国要来陈赓,是胡志明在抗法战争中最正确的决定之一。
陈赓的能力有多强?不说别的,他刚到越南,就能让向来骄傲的武元甲心甘情愿的“听指挥”。要知道武元甲在军事上不喜欢受限制,对顾问一事本来就不服气,他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改变态度,也是一件稀奇事。
在前线指挥所,武元甲见到了陈赓。晚年回忆起对这位“老师”的第一印象,武元甲还记忆深刻:
“陈赓同志当时还未满50岁,身材魁梧,肤色白皙,戴着一副白框眼镜,表情严肃。”
一开始,胡志明就向越军将领们隆重介绍了陈赓,并特意叮嘱到:鉴于中国援越不能在国际上公开,所以陈赓的身份也需要保密,今后只准称呼他为“阿东同志”。
这时陈赓看了看一旁的武元甲,主动搭话到:“听说武总指挥会说汉语?”
武元甲礼貌性地回答:“我小时候学过,只会一点点。”
听到这话,陈赓又故作神秘地问道:“你知道胡志明同志为何给我取了‘阿东’的名字吗?”
见武元甲摇了摇头,陈赓解释道:“还是黄埔军校学员时,我非常调皮。陈字的一边是‘耳’旁,去掉‘耳’旁就是‘东’字。到越南后,我就被胡志明同志‘揪掉了耳朵’!”
陈赓诙谐幽默,性格磊落豪爽,心思活络,让人与之相处如沐春风。他没有架子,从不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反而会把武元甲抬高,亲切称呼他为“武总”。这里的“总”既有总指挥的意思,又是一种尊称。当时在中国能被称呼为“总”的将军,几乎都是后来的元帅、大将级别。
论资历、论功绩,陈赓都算是武元甲的前辈,他主动向武元甲示好,倒不是为了溜须拍马,而是为了中越合作的需要,用低调和谦虚来消除隔阂。要说武元甲一开始对陈赓的到来还有些抵触,但看到这位“顾问大人”如此亲切,自然就放下了心中的戒备,也开始佩服陈赓,愿意听他的意见。
当时前线的战情很紧张,越军计划要在边境地区打一仗,消灭一部分法军主力,而武元甲的想法是集中主力,强攻重兵驻守的高平城,打通一条连接中越的交通要道。作战方略已经制定好了,胡志明询问陈赓的意见,没有问题就直接拍板开打。
陈赓接下来的反应,就完全诠释了什么才是一个最优秀的军事顾问。
他先是耐心听武元甲介绍了详细的战场情况,包括双方参战力量对比、地形地势、防御工事等细节。然后说自己出国前,就研究过法军的布防图,进入越南后又沿途考察,甚至悄悄到过法军阵地前沿,把地形、交通、民情都亲自看了一遍。
最后,陈赓说自己同意武元甲的作战计划,但同时又表示,高平地势险要,三面环江,背靠大山,且工事坚固,守敌较多,越军缺乏重火力,强行攻坚恐怕要打成亏本的消耗战。
所以陈赓的意见是:打高平之前,先拿下高平附近一个叫东溪据点。如果高平、七溪、谅山等地的法军来救,那就围点打援,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如果法军不来,就顺势先取东溪、再攻七溪,最后集中力量拿下孤立无援的高平。
陈赓虽然明面上说同意武元甲打高平,但其实完全推翻了越军那种莽冲莽打的强攻打法,主张以战术取胜,出奇制胜,进退都有余地。
听完陈赓的话,武元甲是心服口服。首先这不是纸上谈兵,陈赓真的实地考察了,他对战场情况的了解比多数越军将领还详细。而且陈赓的战术打法也比越军的原计划要先进,甚至可以说高了几个档次。
事实证明,陈赓这一次修改战术,挽救了越军。
在攻打东溪的战斗中,越军接连犯错,行动迟缓、作战不积极,情报也有失误,幸亏东溪的法军战斗力不高,战役整体还算顺利。就这个战斗力,如果当时真的按武元甲的计划直接打高平,估计要大败而归。
包括本来陈赓计划围点打援,结果负责打援的越军因为粮食吃光了,居然没有汇报就直接分出一半人去背粮,让法军援兵直接闯了进去。武元甲当时都绝望了,问陈赓要不要先撤退,部队恐怕坚持不住了。但陈赓态度坚决,打下去,不能撤!
正是陈赓的坚持,让越军最终熬过了法军,顺利拿下东溪。高平城的法军指挥沙东上校听闻消息后,吓得直接弃城逃亡,结果在撤往七溪的途中又遭遇陈赓埋伏,几乎全军覆没。整个战役,越军全歼法军精锐8000余人,生俘3名上将和许多中下级军官,其中高平城不战而克。
法军残兵败退时,武元甲还想追,陈赓一把拉住他,说了四个字:
“穷寇莫追。”
陈赓很理性,他认为既然已经消灭法军主力,拿下了高平城,战役就圆满结束了。这个时候再继续追击,非但不能扩大战果,而且一旦遭遇反攻,很可能前功尽弃。
一场战役,从战术改变,到坚持进攻,再到阻止追击,陈赓足足“救了”武元甲三次。如果不是陈赓,越军这一仗根本打不下来。这个时候,武元甲也看到自己和陈赓在军事理解上的差距,他彻底服了,甚至萌生了想要拜师学艺的想法。
可惜的是,随着朝鲜战争的打响,陈赓又接到紧急命令,让他火速入朝,担任志愿军的副司令,武元甲也失去了一次学习的机会。离别之际,陈赓还在打趣:
“等哪天胜利了,我想请武总去广州玩几天。”
1956年4月,陈赓再次率领军事代表团访问越南。但武元甲看到他时,心情却顿时沉了下来,惊讶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到河内时,陈赓满脸都是被凝固汽油弹灼伤的痕迹。”
武元甲第一次见陈赓,说他肤色白皙,而第二次时却是满脸灼伤。从越南到朝鲜,陈赓几乎没有任何休息,也没时间去治疗脸上的伤,身体长期处于一种超负荷的状态。更为严重的是,他还拖着一条伤腿。
说来也可惜,早年在黄埔军校时,陈赓绰号飞毛腿,当时黄埔还有一句流传很广的顺口溜:“蒋先云的笔,贺衷寒的嘴,快不过陈赓的腿”。陈赓跑得快,东征救蒋,就是背着那位校长大人一口气跑了三四公里,从此扬名天下。但战争年代,陈赓的两条腿却都伤了。
1927年南昌起义后,队伍南撤,陈赓在一场战斗中左膝盖受重伤,脚腕骨也被打断。1932年,红四方面军从鄂豫皖转移,担任师长的陈赓右腿中弹,因为医疗条件差,只取出了弹头,未对碎骨进行清理,伤口很快又再次恶化,只能躺在担架上。
为了不拖累部队,陈赓主动提出离队去上海治疗。他化装成小贩,肩上抗着个褡裢,拄根棍子,蹒跚着往前挪,一直走到湖北新野,才在当地同志的护送下前往上海。因为伤势过重又没有得到及时治疗,陈赓的腿一直无法康复。一年之后,潜伏在上海的陈赓意外被捕,虽然最后顺利逃脱,但期间因为遭受酷刑,身体也受到了很大程度的伤害。
陈赓青年从军,身体素质在黄埔众多师兄弟中都是一流的,但军旅生涯多次重伤,他都没有得到及时治疗,飞毛腿也成了瘸腿。建国后,陈赓南下越南,北上朝鲜,从湿润的雨林到高海拔的严寒,在极其简陋的环境下指挥作战,身体很难适应,状态每况愈下。
特别是当时越南条件很艰苦,工作又高度紧张。中国顾问团另一位负责人韦国清,就是在越南拖垮了身体,一直生病,最困难时体重甚至不到40公斤。韦国清比陈赓小10岁,而且战争年代并未受过重伤,他的身体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本就虚弱的陈赓。
韦国清
后来在哈军工担任校长时,陈赓的心绞痛已频繁发作,甚至一度疼到昏迷,在医院躺了3个月。醒来后的陈赓也闲不住,天天找医生要出院,在得到“每天用一点时间去上班试试”的准许后,他却硬要跑到郊区去指挥一项科研项目的实验。上级首长接连来了两个电话,让作为妻子的傅涯劝劝陈赓多休息,但他哪里肯听。
那天回来时,陈赓脸色累得都白了,却硬要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
“傅涯,你汇报吧,就说我活着回来了!”
1960年冬,陈赓的病情越来越重,胸部疼痛日胜一日。为了工作,他只能不停地用手摸着胸部,日子长了,衬衣都摸破了一大片。1961年3月16日,陈赓因心脏病突发不幸逝世。而就在一天之前,他还在构思着他的《作战经验总结》,看材料、写提纲,要把自己在战争年代积累起来的经验留给国家。
但可惜的是,他只写完了《序言 》部分。
在得知陈赓去世的消息后,远在越南的武元甲万分悲痛,含泪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他给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他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将军,一位富有国际主义精神和意志坚强的革命战士,一位忠实、亲切、重情谊、充满乐观和热爱生活的人。他是越南人民军的伟大朋友!我永远铭记和珍惜陈赓同志的恩情。”
这是英雄相惜,更是师徒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