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星落泪: 他去世前对我说, 好好挣钱, 为了艺术

上观新闻2024-08-02 19:48:59  70

谈起图米纳斯之死,永远快人快语的金星,没忍住眼泪。

五年前,在上海文化广场看完立陶宛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执导的话剧《叶甫盖尼·奥涅金》,观众席里的她暗下决心,一定要跟这位导演合作一次。

此后,她三顾茅庐,在上海、北京和意大利三地拜访,一年后终于敲定,邀请图米纳斯为火星戏剧社排演契诃夫的《樱桃园》,她演女主角柳鲍芙。那时候,图米纳斯的命运被战争和癌症裹挟,身体和精神都饱受折磨,而戏剧,是他对抗一切的方式。

因为生病,图米纳斯无法承受长途飞行。于是,今年1月20日,金星带着火星戏剧社抵达意大利与他相见。抵达当晚,他们给图米纳斯过了72岁生日。两天后,《樱桃园》正式开始排练。

排练原计划进行至3月10日,过程中图米纳斯要经历两次化疗。第一次化疗后,他变得很虚弱,但依然每天坚持到排练场。

“我们听着他的咳嗽,从3分钟变成5分钟,咳完了继续给我们排戏。我尽量让演员们把问题想好了再问导演,因为他的每一分钟对我们来说太珍贵了,他也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个作品。”金星说。

图米纳斯第二次化疗的时候,金星正好为了直播带货要去趟西班牙。分别之时,金星对图米纳斯说,你好好养病,为了艺术。图米纳斯回答她,你多挣点钱,为了艺术。

那次分别后,图米纳斯再也没从医院出来,3月6日,他离开了人世。第二天,金星带着演员们继续排练。图米纳斯的椅子依然摆放在往常的位置,就好像他还在一样。

这是一个关于樱桃园易主的故事,一个关于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故事。出身贵族的女主角柳鲍芙,经历了五年侨居生活,两手空空从巴黎回到樱桃园,因债务缠身,她不得不接受樱桃园被拍卖的严酷现实。

今年是契诃夫《樱桃园》公演120周年。1990年,图米纳斯排演的第一部契诃夫作品就是《樱桃园》,30多年过去了,他的最后一部作品,还是《樱桃园》。

8月16日-18日,这一版全新的《樱桃园》即将在上海文化广场世界首演。金星说:“他的肉体离去了,但他的灵魂依然在舞台上。他告诉我们戏剧是什么,人可以走,但戏剧精神不死,而樱桃园永远绽放。”

戏剧是绽放人性的光芒,

不是科技和金钱的展示

上观新闻:2019年,你在上海文化广场看图米纳斯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时,哪一幕最打动你?

金星:女主角塔季扬娜恋爱以后,她拖着床出来,喊:“我恋爱了”。哎呀,那种戏剧的张力爆发了出来。我说,太漂亮了。不是简单的四个字的台词,有多少女孩在说,我恋爱了,我结婚了,我干嘛了。但是塔季扬娜的“我恋爱了”四个字喊出来的时候,她的角色就在台上立起来了,那个味儿全对了。

上观新闻:一个柔弱的少女在恋爱时,她可以有“力拔山兮”的力量,可以拖着铁床满台狂奔,我们以前很少看到这样的形象,出乎意料,又非常准确。

金星:对,太漂亮了,而且图米纳斯的整个舞台是流动的。有人说,金星的舞蹈流动性很强,我觉得图米纳斯先生的戏剧也是,它会一直牢牢地抓住你,总有什么在涌动,哪怕看不见的地方,一直没有停止,就像时间一样。我想,这就是图米纳斯的伟大之处吧。

他把我带回到戏剧的本源,让我看到舞台艺术应该有的样子。戏剧是绽放人性的光芒,不是科技和金钱地展示。

上观新闻:你如何打动了图米纳斯导演?

金星:他说我俩很像。我说哪儿像?他说,我们都有很强大的心脏,但我们都很孤独。他说,很多人不理解我,排斥我,他也一样。到了70岁以后,因为俄乌战争他离开俄罗斯,自己的国家立陶宛也回不去。

他说,是我收留了他。我说,是我请求你来为我们排戏。他说,我们都要感谢艺术。他问我,敢不敢跟他一起冒险,我说,当然。所以,我们就做了这一版《樱桃园》,一版与众不同的《樱桃园》。

上观新闻:图米纳斯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创作,一个艺术家是如何保持这种持久的、旺盛的创造力的?

金星:我觉得是一种对舞台的执念,一种信仰。对舞台的信念和执着,我也有。我的一切努力,只要是为了舞台,我相信都是对的。

舞台是最公平的,玩不得一点假的东西,你一下就能看出来。哪怕当时观众给你一些虚伪的掌声,但随着时间推移,假的东西是留不下来的。这种信念,我觉得我和图米纳斯先生都有。他给了我很多启发,也证实了我的坚持是对的。

上观新闻:图米纳斯的去世,是否让你对死亡有了新的思考?

金星:他去世三天以后,我们在意大利一个小岛上为他举行葬礼。现场有俄罗斯人、立陶宛人、中国人,只有牧师是意大利人,他念的悼词我们一句都听不懂。最后,我们把棺木从教堂抬出来,图米纳斯先生的夫人带头鼓起了掌,我们也跟着鼓起了掌。

中国人很难想象,葬礼上为什么要鼓掌,这是西方的习惯,因为他现在开始奔向天堂,所以我们也跟着一起鼓掌。很感动,也很有戏剧性,图米纳斯先生的一生都很有戏剧性。

我觉得,人在完成他的任务之后,该走就走,该留就有,只是每个人走的方式不一样。我们来的方式可能都一样,但走的方式真是不一样,所以有的人走得让人很惋惜,有的人走得让人很羡慕,有的人走得很漂亮。我觉得图米纳斯先生走得很圆满,很伟大。

你要记住,

台词是救不了你的

上观新闻:《樱桃园》里柳鲍芙这个角色为什么吸引你?

金星:有很多相像之处,但又不那么像。像的地方是,我们都是很善良、很慷慨的人,喜欢热闹,喜欢漂亮的东西,喜欢大家一起快乐。

不一样的是,她是“富二代”,生下来就含着金钥匙,不善于理财。可我不是,我是自己打拼出来的,我会把钱花在该花的地方。

前两天,图米纳斯的女儿布里埃尔·图米内特还跟我分享了契科夫在1904年《樱桃园》首演时写给太太的信。当时,契科夫的太太克尼碧尔演柳鲍芙,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她的哥哥加耶夫。契诃夫对自己太太演的角色不是特别满意,就给她写了一封信,很含蓄地告诉她怎么演柳鲍芙这个角色。

他说,柳鲍芙是一个无论精神上还是身体上都停不下来的人,如果让柳鲍芙停下来,那只有死亡。他还说,柳鲍芙的衣品特别好,还有一个独属于她的诡异的笑容。

上观新闻:跟图米纳斯导演排练的过程是什么样的?

金星:非常折磨。

刚去的时候,演员们前两天特别幸福,有地中海的美景,意大利的美食。两天以后,大家都不说话了,每天从剧场回到住所,车里一片寂静。安安静静两个月的时间,每天晚上都是带着角色睡去,每天早上,都是带着角色醒来。排练结束后回到巴黎,调整了三天从巴黎才醒过来。但是经历过了,我们每一个演员都有巨大的收获。

上观新闻:是什么样的收获?

金星:我知道了,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家,很多我不明白的东西,瞬间就明白了。

图米纳斯的节奏处理非常高级。他在舞台上可以有很大的停顿,无限长的停顿,就像中国美学中的留白,给观众充分的留白,让他们翻江倒海一番,然后再往下演。

他要求演前的功课必须做得特别扎实。他说,你要记住,台词是救不了你的。很多演员很着急,上台以后,赶紧说完台词就下去了。他不是的,你为什么要说这句台词,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都要弄明白。

比如,皮希克今天来找柳鲍芙借钱,你借钱碰到谁了,你要编很多故事,丰满这个人物。他可能借了好几家,没借到,很沮丧,来到柳鲍芙这里,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借钱。他的心态、语气是不一样的。

我感谢生活,

尊重生命中发生的一切

上观新闻:契诃夫的《樱桃园》已经诞生120年了,依然是全世界上演最多的戏剧作品之一,它对于我们今天的生活有何启发?

金星:《樱桃园》讲的是大环境的变化,在时代的更迭下,一个家族每个人对这种更迭的认知或无知。就是这么一个故事,这么一个小小的家庭,却可以从小放到大,越过时间长河。

图米纳斯看过全世界50多个版本的《樱桃园》,他自己也排了四五版《樱桃园》,这次想做一个不一样的。他说,金星,你敢跟我冒险吗?我说当然,你说怎么演怎么演。他大胆地改剧本,原来是四幕的话剧,改成上下半场,很紧凑。

他说现代人比以前更聪明了,不需要磨磨唧唧去解释,全明白,他删掉了很多不必要的台词,但并不影响结构。契诃夫的台词非常有力,120年前写的台词,现在念起来还是那么有力。

上观新闻:你最喜欢的台词是什么?

金星:柳鲍芙主要面对了三个人物,一个是他哥哥加耶夫,对他有点恨铁不成钢。另一个是他们家农奴的孙子罗巴辛,如今成了一个新贵。还有就是大学生特罗费莫夫,我最能感同身受她对大学生的态度。她说,你应该清醒清醒了,你应该去看看外面世界什么样,不要困在自己的书桌前,世界和你在书本中读到的不一样。你应该去爱,去感受,不要任凭命运把你驱使得东奔西走。

这句话好像针对特罗费莫夫说的,其实也是针对所有年轻人说的。完成你的学业,读完你的书,做点实事儿,你再跟我谈大道理。你爱过人吗?你都不知道爱是什么滋味儿吧?

上观新闻:你觉得爱是什么?

金星:爱是付出,如果你碰到对方也付出的话,你就得到了爱。只有付出的爱,也是允许存在的,但对方不爱你,长时间得不到回报的话,赶紧退出,不要留恋。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值得我们去爱了。你可以爱人,可以爱一种风景,可以爱一个物件,可以爱一个小动物,爱的载体太多了,不是那么狭隘。我从来不把爱定义为男女之间的爱。

上观新闻:你的樱桃园是什么?

金星:我的樱桃园是我心中不想放弃,但不得不放弃的时候,我所做的选择。

上观新闻:什么是你不得不放弃的?

金星: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你该换一个地方了。这个地方再美,它对你的滋养,对你的影响,对你的爱护再多,它完成它的使命了,你必须离开的时候,就放弃它,不要留恋过去,把所有的美好都带走,所有的不堪都留在那儿。

原著里,柳鲍芙卖了樱桃园,一个月了还没搬走。但我们的版本里,卖完樱桃园,第二天就搬走了,导演说,这才符合我的个性。带着美好,到另外一个地方重新开始,这就是人生。人挪活,树挪死,柳鲍芙该挪动挪动了。

上观新闻:离开樱桃园,柳鲍芙会有新的更美好的人生吗?

金星:虽然她还是很留恋樱桃园。但最后她说,别了,我的樱桃园,我的青春,我的生活,我的幸福,我可爱的温柔的樱桃园,母亲生前喜欢在这个房子里踱来踱去。这是我最后一句台词。母亲那一代人已经过去了,我这一代人,还要继续往下走,还要一个新的生活。

那一瞬间是伤感的,但是她的未来我们都不知道。也许她就该离开,就跟她女儿说的,“妈妈,新生活开始了”。只是她有没有准备好面对新生活。也许这种新生活只属于未来的一代,不属于柳鲍芙,也许柳鲍芙嫁接得很好,我们都不知道,这就是戏剧的未知性。

上观新闻:《樱桃园》结尾有一句台词:生命就要结束了,但我还没生活过。现实中,很多人都“不敢活”,但好像金星有底气说,自己活过。

金星: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我想我要感谢生活。我也是一个普通人,但我觉得我可能对生命太热爱了吧,尊重生命中发生的一切。

钱多不咬手,

我要这份自由

上观新闻:这几年很少看到你创作的舞蹈作品了,为什么?

金星:因为更多精力放在戏剧里了,还有直播带货。但我的舞团从来没有停止脚步,一直有新的作品涌现。作为艺术总监,我请了全世界优秀的舞蹈编导给金星舞蹈团注入新鲜的血液。

明年是金星舞蹈团25周年,我们会在巴黎演出全新创排的《春之祭》。在全世界那么多《春之祭》里,我认为除了皮娜·鲍什的,就是这位以色列裔法国导演埃马努埃·盖特的。整部作品就五位舞者,就两个男演员,三个女演员,在一个两米半见方的地毯上,把这个作品完成,他用的语汇极其简约。

2007年,我在上海办舞蹈节的时候,曾把他的舞蹈团请到上海来。看到这部作品的时候,我说,有一天,我的舞蹈团也要跳这个作品。我把版权买下来了,今年下半年他们会过来排练。

上观新闻:你很爱才,看中了谁就一定要跟他合作。

金星:我是特别惜才的一个人,当年如果没有我的老师对我的鼓励和帮助,我是不会有今天的。我们家的祖训对我帮助很大,有一句话叫“人捧人高,人踩人低”。当你有能力把一个年轻人捧起来,是积德的事儿,因为很多年轻人并不知道自己有才华。天分不是给每一个人的,可能很多年轻人有天分,我看到了,我就能把那天分放大。

上观新闻:你觉得“毒舌女王”金星、“带货女王”金星、舞者金星、演员金星,这几个身份是同一个金星吗?你最享受哪一个角色?

金星:一个人身上有很多角色,除了这些,我还是一个妻子,一个妈妈,但这都是金星的一个面。加起来,才是一个立体的,360度的金星。但我对自我的最简单最纯粹的认知,还是舞者金星,因为我的生命永远在舞动当中。

上观新闻:所以做这部戏,维持金星舞蹈团,还要靠带货挣钱?

金星:必须要。但带货挣钱不是全部,是一部分。我们舞团票房也挺好,这么多年打下了观众的基础。火星剧社目前的两部戏也都很火,我们在海外的知名度也不错,作为一个民营团体,我已经很开心了,希望能拿出更好的作品来。

但是钱多不咬手,有富余的钱就可以自己投资做戏。用东北话说,我面子特别矮,自尊心太强,能自己办的事绝不求人。在投资艺术方面我更不求人,因为艺术观点不一样,如果你拿别人的钱就要妥协。我要这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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