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其他游戏可以替代。
2023年1月24日,暴雪与网易解约。不久后,运营了18年的《魔兽世界》国服与暴雪的其他游戏一起关闭。
《魔兽世界》国服关闭那天,廿三把自己好几个号的资料——在玩家群体中被戏称为“骨灰盒”——下载到电脑里,小心地复制了三份,保存在不同的储存介质中。下线时,她把自己的主号恶魔猎手和一个部落的小号留在了破碎深渊马顿的大地上,那里是恶魔猎手的出生地;另一个人类法师号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她把她留在了炽蓝仙野自家的花园里。
豆豆在关服前夕就做好了转战台服(亚服)和私服的准备。他像往常那样整理了角色的背包,确保账号的数据都妥善保存,然后去其他服务器继续玩了一阵。
夏实一开始特别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她是一个玩了15年的全收集仓鼠玩家,国服号不仅是自己的心血,也积攒了不少虚拟财产。如果只是玩的话,她想过转战台服。“但对仓鼠玩家杀伤力最大的,还是‘绝版’这两个字啊!”一想到一些绝版的道具再也拿不到,自己也不会再有学生时代的那份心气从头再来,就觉得“不如索性就此放弃算了”,甚至“恨不得国服就这样关掉,彻底断了念想”。
经过一年的谈判,网易雷火和暴雪宣布“复合”。2024年7月,国服的怀旧服重新开放;8月1日,正式服也会重开。廿三、豆豆和夏实都怀着各自的心情,打算继续在艾泽拉斯的旅程。
这是一些2024年仍在玩《魔兽世界》的玩家的故事。
另一个世界
对许多人来说,《魔兽世界》从一开始就不只是一款游戏。2005年左右,互联网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寻找游戏资讯的途径也不多。老玩家们最早接触《魔兽世界》,靠的往往是网吧广告和同学、朋友的口耳相传,带着浓厚的社交与“异世界冒险”的味道。
廿三是国服公测玩家,她就是这么被带着“入坑”的。那时候她十几岁,不懂得挑选游戏,市面上的产品也没有太多挑选空间,别人玩什么,她就跟着玩什么。“当时网吧里有个玩‘星际’的人,说《魔兽争霸》要出一款网游,上线了约着一起玩。”游戏开始公测后,选职业、做任务,她也是和网吧里的朋友一起讨论着玩——她不喜欢离敌人很近,就选了术士;她喜欢“捏脸”,于是有人推荐她选部落,说“里面漂亮的女角色多”。
然而,当时看惯了韩国网游唯美画风的廿三一看到女兽人就皱起了眉头,再看亡灵,还有蛆虫在骷髅里钻来钻去,她当场就跑去厕所吐了。“那时候确实年纪小,审美比较狭隘……对一个小女孩来说,那个画风还是很震撼的。”回想起来,廿三忍不住吐槽当初的自己,“现在当然已经‘审美暴雪化’,捏人都要捏光膀子壮汉了。”
从这个角度看,廿三一直觉得是她适应了《魔兽世界》,并且把它变成了一种习惯,而不是它真的在什么方面特别吸引她。
在韩国网游风靡的年代,《魔兽世界》的西式奇幻画风显得独树一帜
网吧的氛围也充满时代特色。廿三玩她的第一个术士号时,不知道该怎么点天赋,三系混着点,也搞不明白输出循环,但这并不影响她和朋友们“乱糟糟地玩得很开心”。有一段经历她至今还记忆深刻:“我差一点就能接到地狱战马任务的时候,网吧里有个人突然大呼一声,说有人在夜色镇杀联盟,还有一个满级的大号带着,要大家都去。”到了现场,她果然看到一个亡灵法师“在输出脸盆大的火球”。野外PVP并不能获得什么奖励,但她还是跟着其他人一窝蜂地冲了上去,整个夜色镇乱成了一锅粥。
很久以后,廿三在NGA论坛上看到《魔兽世界》同人小说《如果,宅》,其中写到了一个叫“三季稻”的部落法师,经常在夜色镇和荆棘谷收割联盟小号,许多“魔兽”玩家都知道他。她发现,这个法师不仅和她在同一个服务器里,还经常在线上遇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当时带着他们去夜色镇“作妖”的法师,就是大名鼎鼎的三季稻。
豆豆最开始是和同学一起玩《魔兽世界》的,有高中同学,也有大学室友。上大学后,高中同学已经分散在了不同学校和城市,线下见面的机会少了,但《魔兽世界》是他们永远的共同话题,线上聊天从未间断过。“在‘魔兽’里聊天,和在外面用软件聊天,气氛都不一样。”豆豆本身做过网游运营,也玩过很多游戏。但在他心目中,没有什么能代替《魔兽世界》,“它太庞杂了,让你感觉有一种虚假的真实。”
从“60年代”陆续玩到现在,豆豆觉得《魔兽世界》大部分版本都把联盟和部落的对立拿捏得非常好,就像真实的世界一样,有不同的阵营。玩家总是能够代入一方身份,在野外互相争斗。
在没有攻略的年代,很多隐藏要素都能给人带来惊喜。豆豆的牧师号满级之后,经常和一位德鲁伊朋友满世界乱晃。两个人都是治疗职业,打不了怪,就到处捡奇怪的东西,结果意外地发现了绿龙军团的任务。还有一次,因为捡了个背包,他们开启了当时很有名的“林克之剑”任务(一个致敬了“塞尔达传说”的任务,流程很长,需要经过很多张地图)。完成后,哪怕奖励用不了,但放在包里就很有成就感。
而公会和团本的概念,又特别有经典奇幻的风味。尤其是早期版本对职业的限制较大,“一个萝卜一个坑”。下副本时,哪怕在队伍中定位相同,不同职业也很难相互替代。针对不同Boss,一个25人团本里要做怎样的职业配置,非常考验玩家的水平。战前准备时,有人要炼金,有人要锻造,有人要制皮,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我能干的事情,别人是代替不了的。”豆豆说,“这种扮演感特别强,我会觉得自己真的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
人与人的互帮互助也是公会中重要的一环。豆豆的大号是牧师,“祈福咒逐”任务无法组队,只能一个人做,但公会的人会在他出发前给出各种建议。那时,玩得好的公会成员们还会组织线下聚会。豆豆记得,公会的会长是个在东北做建筑设计的大哥,比他大十几岁,现在应该已经50多岁了。他们在北京见过面,见面时,会长一直说,要积极参与公会的副本,要带小号,让豆豆觉得“特别有安全感”。
夏实是从“燃烧的远征”版本正式进入《魔兽世界》的,一开始也是在国服。在网易、九城的代理权纠纷期间,她也跟着朋友去台服(亚服)玩了一阵子。起初,她和学长、学姐们一起玩,等他们毕业,固定一起玩的就只有一个担任治疗的哥们。大多数时候,她是个“独狼”玩家,风格十分随缘,基本就是逛逛地图,随便打打。
她会把自己在《魔兽世界》里建立的角色当成一种创作,一种投影,他们有不同的性格,性格也会随着游戏进程而变化。“我一开始建了一个法师号,然后总是开玩笑说,这个角色从出生起就‘背井离乡’。”因为她原本应该先在出生地银月城做任务,但刚建好号就被一个朋友拉去银松森林练级了,跟着人一路捡东西刷经验,基本没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成长过。”
夏实自认为是个特别迷糊的人,这份迷糊也体现在了她的角色身上。她还记得打“巨龙之心”的时候,加入了一个10人的小型固定团。她在团里是DPS,平时打得还可以,输出经常是前一二名。她的哥们是团长,也是治疗,有几次打着打着,哥们突然说:“你这DPS不对吧?怎么掉成这样了?”夏实自己也觉得不对劲,仔细一看,才发现手里拿的竟然是鱼竿。
“我刚在外面钓完鱼就进团打本了,忘记换了。”夏实自己都觉得乐不可支,“好几次都这样,真的太迷糊了!”
后来,因为通勤时间太长,实在缺乏时间精力,哥们也渐渐AFK(AwayfromKeyboard,原意“暂离键盘”,后来被网游玩家代指那些离开游戏、不再上线的人)了。但他还是很关心《魔兽世界》的动向,时不时和夏实讨论之后几个版本的剧情。夏实留在游戏里做做日常、周常任务,继续自己的全收集之旅。
曲折的传说
对热爱《魔兽世界》的玩家来说,艾泽拉斯的确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中会发生很多聚散,就像现实中那样。一些人会AFK,但又总能找到新的伙伴。不论是把角色视作另一个世界里的另一个自己,还是和自己一同成长的、有不同个性的化身,都让玩《魔兽世界》本身超越了体验虚拟世界,形成了一种和现实紧密相连的习惯。
“就是感觉有种瘾,哪怕不玩也要上去看看。”豆豆说。艾泽拉斯对他来说是一个熟悉的世界,一个随时可以回去、并且能够找到乐趣的地方。“你看那些打羽毛球、打篮球的,不也经常隔一段时间就要玩一玩么?我觉得也是一样的。”
夏实对游戏十分长情,另一些单机游戏系列,她也一玩就是十几年,每一代都要从头到尾玩一遍。游戏里的道具、稀有物品,她也会一一收藏。到了《魔兽世界》里,每个版本有什么新成就、新宠物,她无论如何都要上线搞到手。廿三则保留着一种不可思议的习惯:除非工作特别忙没有时间上线,她每次上《魔兽世界》都是雷打不动地玩3小时,哪怕很空闲也不会拖得更久,“以前做学生的时候,从晚自习到熄灯就是3小时,就形成习惯了吧”。
正是因为《魔兽世界》曾经有无与伦比的代入感,每个阵营的英雄、主角们的命运都牵动着玩家的情感,在好几次版本更新时,玩家都因为剧情或者玩法的问题对暴雪怨声载道。为此,豆豆对国服关服的反应相当激烈。
宣布关服那阵子,可能是《魔兽世界》在经历数个版本的“滑坡”之后即将复兴的前夕。“感觉本来一切都要好起来了。”在豆豆眼里,《魔兽世界》的剧情从8.0开始质量下滑,9.0就变得“烂中烂”,尤其是最著名、最史诗的人物阿尔萨斯,他的故事线收束处理得非常不好。到了10.0,暴雪决定抛开主线,讲述了一段关于巨龙的支线。这让一些玩家反而安下心来——如果故事讲不圆,暂且放着不讲就是最好的。与此同时,10.0在机制上也进行了一些革新,游戏体验更舒服了一点。到了11.0“地心之战”发布前夕,据说系列要复归主线,豆豆对此有着相当的期待,心想“暴雪终于干人事了”。
让豆豆更加在意的是,2023年的暴雪嘉年华上,《魔兽世界》创意总监克里斯·梅森正式回归。他创造了著名角色萨尔,是部落玩家心目中的“亲爸爸”。他在2018年出于身体原因一度离开岗位,很多玩家觉得《魔兽世界》剧情在那之后就“过于放飞”,部落大部分英雄都变了味。梅森的归来也许预示着部落的英雄们能够再次崛起,主线剧情之前没有交代的部分也可能有所收束。豆豆非常激动,他高高兴兴地充了月卡,没想到刚充完就挨了关服这个当头闷棍。
廿三同样期待着“地心之战”。她喜欢萨尔,他可能返场的消息令她十分开心。“地心之战”预告里还出现了萨格拉斯之剑,这意味着知名角色麦迪文也许能够再次亮相。不过,她实际在等的还是安度因的后续剧情。玩了这么多年,玩家像是看着这个小国王长大的,眼见他从一个3级NPC慢慢变成了白王子,最后继承了父亲的位置,也“掰了筷子”(萨拉迈尼之剑)。之后的剧情走向着实令她心急。但在2023年那则“关服”的消息过后,这些故事都离国服玩家们越来越远了。
夏实喜欢的第一个《魔兽世界》角色是伊利丹,后来把爱转向了永恒者诺兹多姆和洛瑟玛·塞隆。她觉得伊利丹的故事从7.0之后就“怪怪的,剧情走向非常诡异”;后来,希尔瓦娜斯相关剧情更让她摸不着头脑。“我觉得一个游戏时间长了,‘吃书’或者‘宇宙重启’都是正常的,很多超级英雄电影也会一直重启。但《魔兽世界》写到后来,很多角色已经完全像换了个人一样,我不太能理解。”
还好,她现在最爱的角色洛瑟玛的模型至少经历了一波“史诗级更新”。至于国服再开之后的打算,她的想法倒是很简单:“唉!又要给它花钱了!”
未完的远征
国服回归之后,老玩家们虽然决定继续玩下去,却也在观察着合作方——网易雷火的表现。11.0版本能否如期带来更好的体验还不好说,但运营商的一些问题已经初现端倪。包括廿三、夏实在内的不少老玩家都对开服前雷火举办的“法力水晶见面会”颇有微词。“法力水晶”原本是玩家群体之间流传的梗,暗示自己依赖《魔兽世界》,就像游戏中的枯法者们依赖法力水晶一样。但他们也认为,有些梗只能用来自嘲,其他人使用就不太合适。官方如此“玩梗”,也许说明他们并不那么了解玩家。
与此同时,随着年龄渐长,各种现实要素不可避免地会越来越多地渗入游戏。繁忙的工作和家庭事务,乃至身体状况都会改变玩家玩《魔兽世界》的方式。他们可能不得不渐渐放弃一些东西,比如更硬核的职业、更高难度的副本,以及对出席率和操作要求更严苛的团本。可以说,艾泽拉斯会渐渐变成一个他们“休闲养老”的地方。
豆豆有两个从学生时代就一直一起玩的好友,一开始不在一个服务器,很少一起打本。到了近几个版本之后,他们才有机会组队。豆豆工作忙,打得少,但强度较高的本还能跟上朋友的脚步。但渐渐地,豆豆不再参与高难副本,而是专注于更休闲一些的任务。
“确实年纪大了,强度比较高的战斗拿不下来,”他说,“我跟他俩说,以后还是别带着我了,操作确实跟不上。”至于当初加入的那些公会,原本的主力成员大多比豆豆年纪还大,一多半的人早就AFK了。他打开聊天框,许多人最后一次上线时间停留在13年前。
但他还是会继续玩下去。最近,豆豆打算牵头组建一个新公会,把之前在微信、QQ上认识的还在玩的人尽量笼络过来,让大家往一个服务器转。这样,8月1日开服之后,大家就能一起玩了。
“以前我跟朋友聊天,说自己80岁还要玩‘魔兽’,”夏实说,“但现在我也放下了。人不能和年龄较劲,精力和注意力也确实下降了。20岁那会儿,我一下本恨不得能玩一个通宵,现在10点就得上床睡觉。”
但她的角色们“肯定不会退休”。她为了领传承护甲等奖励,建立过不少小号,这些小号都是为了大号服务的。所以,只要她还玩《魔兽世界》一天,大号和小号都不会退休。“至于哪天‘魔兽’不更新了,或者说句不好听的,我到了什么岁数人没了,我已经和几个好哥们好姐们说,这个账号归谁,那个账号归谁,都分配好了。”
从《魔兽世界》国服突然的离去和归来中,廿三感觉,自己看中的也许并不是这个游戏本身,而是她多年来留在游戏中的那份情感。“我觉得《魔兽世界》不只是快乐老家,而是我的精神舒适圈。”她说,“它就是那种你有一点时间但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一定会回去的地方,而且不用付出任何额外的学习成本。”
虽然也做了很多准备,还安置好了自己的角色,但网易和暴雪宣布“分手”的那一天,比起“哀鸿遍野”的社交媒体首页,廿三展现出了意外的平静。“原来我真的是一个30多岁的大人了。哪怕我还是会关心《魔兽世界》,关心新老NPC和他们在剧情里的命运,我明白它最大的意义就是给了我一个寄托情感的地方。”她说,“用机灵一点的话说,与其说我一直很爱这款游戏,不如说我爱正在享受这款游戏的自己。”
2024年,她自认为比较开心的一件事是绘制了一套同人插图,《魔兽世界》的每一个版本都有一幅。在同人圈子里,《魔兽世界》也是名副其实的冷门,那套图最后印了十几套分发给同好——很多同好还是她在其他热门圈子,比如“守望先锋”和“复仇者联盟”里认识的。今年,在一个同人展现场,有人看到她的《魔兽世界》同人作品,有些吃惊地问:“现在搞‘魔兽’,是不是太冷了?”
她大笑:“我已经坚守十几年了!”
廿三为10.0版本绘制的同人图
结语
《魔兽世界》的玩家们初到艾泽拉斯的时候,有的只有十几岁,有的在上大学,和公会伙伴以及同学朋友一起创造过自己的故事;而现在,他们要么忙于工作,也有家有口,但另一个世界的呼唤仍然鲜明而强烈地存在着。现在,每当豆豆整理背包,他还能说出10年前获得一件装备时那份单纯的激动心情,仿佛那就是他本人曾经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而夏实那个迷迷糊糊的法师和迷迷糊糊的自己,也早就成为了荣誉无数的英雄。
就像总有人曾在11岁的时候等待一只衔着信封的猫头鹰,2024年,对如今年过三十、四十甚至五十的玩家来说,一个通往冒险和史诗的入口仍然开启着。它不一定比现实更好,也在相当的程度上与现实混同,但最重要的,是它存在。
“活着就好。”最后,廿三告诉我,这就是她对《魔兽世界》未来的全部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