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有两句老话:没有十里地会不着的亲家;撒谎别瞒当乡人。
儿女亲家不大可能住在邻村不见面,除非彩礼要得太高一锤子买卖后老死不相往来,当着知情人面撒谎,也总有被拆穿的一天。杜聿明在回忆录中就写了这样一件搞笑的事情——他在功德林战犯管理所看见一个中将军长后大惊失色:杨廷宴不是说你挂着满身勋章被解放军打死了吗?
杨廷宴是第七兵团第二十五军副军长,他亲口告诉杜聿明,第七兵团中将司令官黄百韬就是他打死的:“黄突出后走至一茅棚附近,只剩我们两人,见四面皆有解放军包围,无法再走,即举枪自杀,但并未断气,我又加了一枪。黄死后我正在哭,解放军来盘问我,我说:‘我是伙夫,死了的是伙夫头,是我的哥哥。’解放军未再追究,我将黄掩埋后,钻空子跑出来。”
关于黄百韬之死,追随黄百韬多年并目击黄百韬最后一刻的陈斐在《黄百韬及第七兵团的败亡》(见于全国政协文史期刊《纵横》)中则是另外一种说法:“1948年11月22日下午,经过几天来的拼死顽抗,仅剩的第六十四军阵地也全部被摧毁了。黄百韬见大势已去,无力再战,掏出手枪欲自尽,其副官樊某手疾眼快将枪夺下。黄并不死心,乘战斗激烈,樊某及卫士暂时离开之机,又用达姆弹自击右太阳穴,将左脑崩陷一个大洞,当即毙命。樊某等赶来救援不及,遂以军毯草草包尸埋于沟内。”
比较之下,还是陈斐的说法更加可信,因为当年蒋系高级军官的手枪配备的达姆弹贯穿力不强但杀伤力极大,又叫“开花弹”、“榴霰弹”、“入身变形子弹”,不管是打在脑袋还是胸口,都会出现一个大洞,黄百韬不是变形金刚,绝不可能头部出现大洞后还需要补枪,即使补枪,也轮不到杨廷宴。
杜聿明在《淮海战役始末》明确表示说杨廷宴的报告水分太大:“杨又说:‘陈士章不知下落,刘镇湘佩上满身勋章向敌人冲锋死了。’当时我听杨说得似乎非常真实生动,我对黄百韬、刘镇湘为蒋介石尽忠,感到十分敬佩。可是一九五六年刘镇湘从济南调来,同我一起学习改造,说明杨廷宴当时的‘真实生动’的报告也不是真实的了。
当年蒋军高级将领撒谎不但不脸红,而且已经成了习惯,自称“老实巴交”的杜聿明和“福(猪)将”刘峙也曾联手骗过老蒋:明明是黄百韬被围得只剩半口气,他俩还是忽悠老蒋说不但碾庄圩之围即将破解,而且他们还打了“打胜仗”,被蒙在鼓里的老蒋不但发现大洋、勋章,还派了包括很多记者在内的慰问团到徐州“劳军”。
杜聿明回忆当时的场景还忍不住苦笑:“他们到徐州后还到第二兵团参观了战俘武器及‘战绩’。有一位记者以怀疑的口气问我:‘这样的大捷,黄百韬到哪里去了?’我说:‘黄百韬回家休息去了。’蒋集团上上下下就是这样可笑地自欺欺人,以掩饰其反人民战争的失败。”
黄百韬是“回家”了,但回的可不是南京上海,而是“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了,那个“死而复生”的刘镇湘就更搞笑了。
原第七兵团第二处(情报处)上校处长廖铁军在《碾庄圩地区作战回忆》中详细描述了刘镇湘被俘前的场景。
据廖铁军回忆,1948年11月20晚解放军突进碾庄圩后,黄百韬曾命令第二十五军军长陈士章率残部出碾庄圩东口转向南突围,结果军长陈士章扔下部队化装逃跑了,黄百韬只好又给第六十四军军长刘镇湘写了一封信,命其率残部向碾庄圩西北方向突围,送信的就是情报处长廖铁军。
廖铁军于21日凌晨四时到达第六十四军指挥所,刘镇湘看了信后根本就不想听命:“突围出去,重武器都丢光了,出去又有什么用?”
六十四军副军长韦德、参谋长黄觉都劝刘镇湘赶紧突围,结果一直磨蹭到天将黎明:“刘镇湘竟打开皮箱,把将官大礼服穿起来,挂上勋章,穿上皮靴,准备‘成仁’,至此,我们也就不再谈突围的事了。”
刘镇湘为什么在天亮时穿上将官服并挂上勋章,搞情报的廖铁军当然知道:解放军优待俘虏,俘虏级别越高,吃住条件就会越好一点,而且高级军官被生俘的概率更大一些,起码不会被“误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多人都喜欢写战犯管理所的战犯们如何“顽固”、“拒绝改造”,明里暗里,还是说那些人“有骨气”,甚至连一向以好色著称的杨文泉,也成了他们吹捧的对象。
事实上在战犯管理所,根本就没有什么“顽固分子”,就连大特务徐远举,也认为自己“改造积极”,早已“洗心革面”,应该提前特赦:“我也认真学习,劳动也流汗水,积极写材料,我哪件事不如人家,哪里不符合特赦标准?”。
绰号“猛子”的徐远举尚且如此,像沈醉、周养浩等人就更不用说了,他们写揭发材料都十分积极。
功德林里的战犯不管是真心还是伪装,无一例外地服从管理接受改造,即使是比较倔强的文强和沈醉,也用另一种方式表明了态度:1975年特赦后坚决不去美台,一定要留下为祖国建设贡献力量。
黄维和文强是嘴上不服输,但心中早已“觉今是而昨非”,而“死而复生”的刘镇湘在战犯管理所则是个“搞笑担当”,邱行湘的外甥黄济人采访了很多特赦人员,对刘镇湘也比较了解:“杜聿明、宋希濂、刘嘉树、刘镇湘是老牌友,第六十四军中将军长刘镇湘把军队输给了共产党并不生气,而把牌输给了国民党同僚却经常发火,甚至出口伤人,迫使范汉杰不时退席。若是刘镇湘未输一局,范汉杰便会奉陪到底。”。
刘镇湘“牌品”不佳,但也只能跟不是同一系统的范汉杰发火,杜聿明咳嗽一声,都不用问“你当年挂勋章时是咋想的”,就能让刘镇湘闭嘴。
宋希濂、郭一予、庞镜塘、曹天戈、邱行湘、文强等人在功德林办墙报,刘镇湘故意踮起脚拍了一下墙报上一匹马的屁股,这就是一种嘲讽和暗示了,气得宋希濂文强等人蜂拥而上指着刘镇湘鼻子质问,刘镇湘梗着脖子不服,结果杜聿明一出现,他就老实了:“杜聿明平日说话语调不高,此时更显得低沉,他接过刘镇湘的话说:‘你今天就不对嘛!大家搞《新生园地》,都是好意,你为什么要说这是拍马屁?’刘镇湘低头不语,众人四下离去。”
刘镇湘在功德林还闹过一次“绝食”——他被同小组“同学”批评的躺在场上不吃不动,但是管理所一说要组织大家外出参观,他就一骨碌爬起来,好像根本就没生过气一样。
因为刘镇湘特赦后跟沈醉也算同事(沈在全国政协文史专员办公室当学习副组长,刘在广西政协任秘书处专员),所以沈醉在回忆录中很留面子地只称其番号,四十四军中将军长王泽浚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下大讲黄百韬之所以没逃掉,是因为六十四军军长不肯听命防守黄百韬分配给他的土山——他认为那就是三国时关羽被曹操围困的那座土山,当年的关羽便是在这里投降曹操的,他害怕又在这里来一次历史的重演。
刘镇湘显然是只看过《三国演义》没看过《三国志》,而且他跟邱清泉一样比较迷信:邱清泉不肯驻守商丘,刘镇湘也不肯守土山。
王泽浚促狭地讲起“挂勋章突围”,刘镇湘就挂不住了:“那位被他说的六十四军军长把头一偏,马上站起来,朝王泽浚‘呸’了一声,悄悄走了。当然,这会引起我们轻声笑一阵子。但我想让陈士章谈他的事,却没有时间了,大家只好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各回寝室。”
刘镇湘的表现,让沈醉不好明写,也让杜聿明大为惊诧,熟悉那段历史的读者诸君,又如何评价刘镇湘“穿礼服挂勋章决死冲锋”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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