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彭老总吃饭
我陪尚奎前往滨江招待所,一路上非常兴奋,因为我们是去看望彭德怀元帅。
我参军之后,从新四军到四野部队,经常听到老同志谈起八路军副总司令彭德怀同志,他多谋、善战,他艰苦、朴素;他坦诚、直率,他对党、对人民披肝沥胆,无限忠贞。当然,也有人说他过于严肃,难以接近,甚至说他态度很凶,不近人情。但对当时的我来说,这都是正常的现象,那么大的干部,能像我们这样嘻嘻哈哈吗?比如我就有点怕我们七师的政委曾胡子(希圣),但一点也不影响我对他的尊敬。彭老总比曾胡子“大”得多呢,能不严肃吗?当然,这是我少年时代的幼稚的逻辑。现在,已是十几年后的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我无疑要成熟得多了。正是这种成熟,使我对彭老总倍加尊敬。
没有见到彭老总以前,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一旦见面之后,我就完全放心了。他朴实得像个农民,根本没有什么令人生畏的地方。尚奎作过介绍之后:他立即微笑着和我握手,和蔼地跟我交谈了几句,然后使向尚奎询问苏区人民的生活。
尚奎简要地谈了一般情况,并说以后还要作详细汇报,希望彭老总给以指示。彭老总笑笑说:“听听是可以的,指示就不必了。”说话恳切实在,没有任何虚礼俗套。接着和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起来,谈了很久,显得很高兴,想必是头一次来南昌的缘故。
小兵见到元帅,总有一种亲近感;何况,被人们说得严肃得吓人的彭老总,竟是如此和蔼,所以回到家里,我仍是激动不已。于是我对尚奎说:“彭老总第一次来南昌,作为东道主,我们请他到家里吃餐饭怎么样?”
“好的,尽尽地主之谊嘛!”尚奎说,“不过,请彭老总吃饭,可是一个难题,弄不好要挨批的。”
“为什么呢2”我不解地问。
“彭老总一向生活俭朴,厌恶请客送礼。”尚奎说,“一九三九年,他去赣北时碰到了陈赓同志。陈赓请他去吃鳜鱼,现成的。他同意了,可吃饭时却有清炖鸡。他很不高兴,说:“说好了是吃鳜鱼的,怎么又有鸡了呢?”又上了两个菜,他站起来就走,一边说:‘现在不是打土豪!’别的伺志怕陈赓下不了台,陈赓说:“他今天对我够客气了。因为在延安时,有人请他吃饭,他大发脾气,把饭桌都掀了。这件事在延安没有人不知道。”
“那可能是处在战争年代的缘故。”我说。
“现在也一样。”尚奎说,“一个山东的同志告诉我,前两年彭老总去烟台,看到招待所的桌上摆了水果、香烟之类,便找来管理员批评一顿。管理人员说:‘上级规定了,每年都有一笔招待费,招待首长是应该的。’彭老总说:“那是招待外宾的,自己人穷吃,还不把国家吃穷了:升官发财搞特殊,是国民党作风。’”
“拿公款请客,慷国家之慨,当然不对。”我说,“我们请彭老总吃饭,是自己掏钱,在家里聚聚,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我才同意呀!”尚奎笑道,“我对你说说这些彭老总过去的事,是要你有个思想准备,你去请他,他要是不来,甚至说你几句,也不要紧,他就是这个脾气。”
“我才不在乎哩!”我说,“元帅批小兵,丢不了面子。”
话是这么说,心里却不能不考虑,彭老总真要是发了火,我肯定好受不了。本来客人来了,请他吃餐饭,以示欢迎、热忱、尊重之意,是中国人表达感情的传统方式,是很正常的。但是,长期以来,有人挥霍公款请吃,以达到谋取私利的目的,这显然是应该坚决反对的。我想,彭老总主要是从这个角度才‘掀桌子”的。这样一想,心里就踏实了。
第二天晚上,我和尚奎一道去看彭老总,谈了一阵之后,我便开口说:“彭老总,我想明天下午请你到我们家吃餐便饭—不是公家请,我们自己做顿江西风味的菜给你吃,好不好?”
说过之后,我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好嘛,我接受你的邀请。”他很高兴地说,“明天我一定去。”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不但同意了,而且回答得如此千跪。
尚奎也很兴奋,拍着我的肩膀对彭老总说:“水静很小就在部队当兵,对你这位元帅特别崇拜,所以要请你吃餐饭,表示士兵对元帅的敬意。”
“你也是个当兵的呀?我还以为你是文艺干部哩。”彭老总高兴地笑着对我说,“元帅遇到兵,还能不亲吗?这餐饭我是吃定了,哈哈……”
说得我和尚奎都开怀大笑起来。
回到家里,我就开始拟定菜单。可是一提起笔,就颇费踌躇了。既要有江西特色,又要符合他的口味,既不能搞得太过丰盛,又要让他吃得愉快,因此又不能做得太少。推敲再三,还是决定以尚奎家乡兴国粉蒸菜为主莱,另外再搞几个小莱:干炸鱼丝,干莱扣肉,家乡豆腐,小泥鳅炒辣椒,大蒜豆豉炒火腿丝,以及兴国蝴蝶鱼片汤等。拟好后,我又征求尚奎的意见,尚奎非常满意。
翌日晚饭时分,尚奎便到滨江招待所去接彭老总.彭老总一跨入我家门梅便笑嘻嘻地喊我:“水静同志,不要再忙了,我们吃不了多少东西。”
我立即从厨房出来,将他迎进客厅。尚奎陪他聊了一会儿,酒菜便已摆好。于是,我即请他们上桌吃饭。
彭老总不善酒,只浅饮少许。但他对我准备的莱肴却很感兴趣,赞不绝口。特别是对辣椒多的菜,尤为喜爱。一边吃,一边和我聊天,问我是哪里人,什么时候参军的,有几个小孩等等,有时又掉过头和尚奎说话,和蔼、热情,谈笑风生,且不乏幽欺感。
我见他不像人们说得那么沉默寡言,那么严肃古板,而是兴致很高,便也大胆地和他说起话来。
“彭老总,今天能把你请到家里来,真是难得,我和尚奎都非常高兴。”我说,说实话,我去请你的时候,生怕你不肯来,怕你……”
“怕我发脾气、掀桌子是不是?嘿嘿嘿。.他笑道,“我曾对人说过,那些讲我吃了好东西就要骂娘的人,是存心要把好的留给自己吃。谁说我不爱吃好的?只是,我们党内有一种不好的风气,特别是进城以后,摆阔气,讲享受,花公款如流水,挥霍浪费,大吃大喝。你也吃、我也吃,上也吃、下也吃,这怎么行呢?再富的国家也要吃穷、吃垮的,何况我们还穷得很。”
尚奎点点头说:“我们正在煞这股风。”
“就是花自己的钱,也要节约,因为这是个作风问题。你们都知道,主席、总理的生活都是很俭朴的,他们不是没有钱。”彭老总继续说道:“当然,我们又不是庙里的和尚,只要有条件偶尔吃点好的不是不可以。比如今天这餐饭,花钱不多,大家裸吃得挺舒服的,有什么不好?很好嘛。”
我说:“这都是江西的土菜,老表口味。”
他夹了一筷子泥橄干炒辣椒,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说:“太洋了,我还吃不惯哩。”
吃过饭,喝了一会茶,彭老总又兴致勃勃地谈了一会儿话,我们便请他去省采茶剧院看南昌采茶戏,他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邀请。
这天剧团上演的是江西剧作家石凌鹤编写的古装戏《南瓜记》。故事内容取材于二百年前清代名臣朱轼的故事。朱轼是江西高安县坡山村人,进士出身,曾任《清圣祖实录》和《世宗实录》总裁,官至太子太傅、文华大学士兼吏部尚书。他为官清正,嫉恶如仇。这年,他回家为居住在乡间的老母做八十大寿;路过南昌时,不愿惊动当地官府,便微服上岸,顺便一游阔别三十年的洪都胜迹滕王阁。无意中了解到江西抚台义子、南昌知府至亲王寿延依仗权势,横行乡里,霸占民妻一事,当即义愤填膺。他亲自调查,巧妙安排,逮捕了恶霸王寿延,搭救了被害的年轻夫妇。随后又邀请当地官员,前去他高安家中吃寿酒。朱轼的母亲,勤俭持家,未失劳动人民本色。在做寿的这天,她吩咐不得收受任何官员的礼物,并以清水煮南瓜,赏给拜寿官员每人一碗,以代寿筵。此时正好抓住了知府派来暗杀朱轼的刺客,朱轼遂请出尚方宝剑,处王寿延以死刑,严惩了抚台以下一帮赃官。
整个戏风趣、明快,引起了一阵又一阵掌声,是一出很受群众欢迎的戏。不过,它不但唱腔充满南昌韵味,且道白完全用本地方言。我问彭老总是否能看懂,他说:“故事情节看得很清楚,只是有些土话不知是什么意思。”于是,我便在一旁将最有特色、也是最难懂的方言翻成普通话,以帮他更多地了解剧情。当他着到朱太师象中大摆南瓜寿宴时,不禁哈哈笑出声来。
“这样的官是值得歌颐的,他清正廉明,为老百姓办案子,解除人民疾苦,很好嘛!”他说道,“古代有不少清官,像包文正那样的人,老百姓代代相传,称为‘包青天’。”
“是的,现在就有不少包公戏。”我说。
“有一出《铡包勉》,你看过没有?”他问我。
我当时还没有看过这出戏,便如实说了。
“包文正是吃嫂子的奶长大的,称嫂子为嫂娘,并非常孝敬她.但他侄子包勉却是个贪赃枉法的家伙,老百姓告到包文正那里,老包查证以后,不拘私情,铡了包勉。这在封建、时代是很不容易的。所以当清官要比当贪官难得多。”他简耍地介绍了这出戏之后,又颇有感慨地说道,“我们今天的‘官’,要求高得多,规定是为人民服务的,非常明确。如果连清正、廉明、刚直不阿都做不到,岂不连封建时代的官僚都不如?”
他的这席话,说得很动感情,也使我很受感动。我想,彭老总的不吃请、掀桌子、发脾气,其内涵远远超过了这些举动本身所直接表达的意思。这是一个光明磊落、一生清白的共、产党人,对社会不良现象的简单、率直的鞭挞与诛伐,这是一个开国元勋的耿耿丹心、满腔赤诚炽烈燃烧时所喷发的岩浆。......
两天之后,我们便送别了彭老总。尚奎很高兴,因为彭老总这几天过得颇为愉快,这很难得,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我接待了一位对人严格、对己更为严格的老革命家;我看到了一位与敌人作战数十年,如今又在与卑劣、污秽厮杀的老元戎,我认识了一位言行如一、无私无畏,有胆有识,却没有被所有人理解的真正的共产党人。
当一九五九年庐山会议将要召开时,我为能再次见到彭老总而高兴。.岂知天不从人愿.。会议初期,因要协助尚奎处理些临时事务,冗余缠身,未能腾出时间来,待我有了空闲时,彭老总却因上‘万言书”事而被打成“反党集团”之.首’。受到一切正直的人们所尊敬的彭德怀竟会反党?令人难以置信。
“万言书”的内容我也听到一些,依我看,实话实说罢了;或者说,别人不敢说的他说出来了,捅破了那张自欺欺人的薄纸。至多是说得尖锐了一些,我看连错误也够不上的。退一万步来说,就是他讲错了话,也不是反党呀,他那个“集团”的“成员”,我也认识几个,都是很有水平的老革命家,极好的同志,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们呢?过去我也学过党内斗争的历史,都是作了结论的,是非分明,容易理解。但这次却不大一样,虽然说不上是亲身经历的,但毕竟近在“咫尺”且打的和被打的都是我所认识、我所祟拜的伟人好人,空气里却弥漫着浓烈的斗争的硝烟味,至少也算得是个前排观众了。我感到头晕目眩,想问问尚奎,但他对此事始终沉默,这是他不理解、不满意时的惯有的表情。于是,我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彭老总住在离一八O”不远的“一七六”号别墅里。这性房子外面有一圈大走廊,我来来往往经过时,总要放缓脚步,眼睛盯着那里,希望他到走廊上散散步,好看看他。遗撼的是,他一次也没有出现。显然,他心里很不好受。一个性格如此刚烈的人,遭此冤屈,思想感情要受到极大的抑郁,这对身体是很不利的。我真担,他的健康。
不过,我很快就释然。因为彭老总是一个一生戎马生涯、襟怀坦荡的人,过去被毛主席誉为“彭大将军”有什么跨不过的坎坷呢?他功高望重,却又常受批评,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叫做:“高山上倒马桶—臭名远扬。”但是,人们不但不觉甚”臭”,反而更加尊敬他。我想起了一位老同志给我讲的一件难忘的事。他说,有一回,他受到一个全国性会议的错误的点名批判,被扣上不少吓人的大帽子,心里不是滋味,于是去找彭老总谈心,希望得到他的带助。彭老总肝胆照人的话大出他的意料之外,而见解之深,更使他永志不忘.彭老总说:“一个人要是有点思想,有点能力,好讲个不同意见,再加上毛病也有一些,那你就准备多受点批评。受了批评怎么办?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照样吃饭,照样往前走路。对于批评中的是非,有些是一时不可能说清楚的,那就留待历史去评到好了。”
有这种心胸的人,有什么想不开的事呢?历史终于为庐山那次斗争作出了正确的评判,但代价太大了,大得使人无法理解、无法承受。
彭老总在一出不该发生的悲剧里,扮演了一个他不曾完全预料到的极悲壮角色。对他个人来说,太惨了,而对全党全国人民来说,是一笔财富,一笔怎么估计其价值也不会过高的巨额财富。他的刚正廉明、一尘不染的心地,有如一面历史明镜,光洁照人,他在我家吃饭时的谈话和肴了《南瓜记必后发表的议论,言犹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