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之争”简史: 唐之前不多, 两宋多且激烈, 明一代复归激烈

愚鲁说文化2024-07-18 23:30:03  131

推而再思,倘以积极无私而非一朝一代的被动自私看正统之争,则我中华民族历来不甘为偏安;以及:历来不甘为奴隶,历来不甘为外来文化之附庸。被动争于一时,亦积极昭于后世。……正统之争的真正遗产是,守土有责,秉义有正,其自柄国者至平凡一民皆是。

一般印象里,我们的古人颇费心于“正统之争”——谁是华夏谁是夷;今人从之,亦极其愿意讨论哪个得国不正、哪个得国最正云云。意义何在?意义不是一般的大,最要,国家继承的问题——亦即有:我这套政权是否具有足够的合法性的问题,再而,我这套政权是否有资格生民、教民、统合上下以对抗“不臣”等问题(战争权和战争的解释权)。但,稍细视之,古人对于正统的争辩也非一以贯之的激烈,粗糙言之,则至少呈现为三种形式、三个阶段:其一,三国魏晋之前,乃至唐宋之前,基本无所谓哪个是正统哪个又不是;其二,两宋之时,正统之争最激烈;其三,明一代又复归激烈。

——第一阶段好理解,其:有什么可争的呢?五帝迄于两汉,俱为“成块继承”。

其中虽也有春秋战国乱世,但周室犹在,华夏其仍旧是“一大块”——是以《汉书》得以从从容容地给出了自古政权传承的世系。除“暴秦”一代是否应序于此列的问题,后世在谈论国史初期的正统时,基本完全沿用了这一套。汉以后的情况则大不同,即第二阶段,已颇有争议于究竟蜀汉是正统亦或者曹魏是正统——曹魏在时还不明显,曹魏既没而晋人习凿齿作《汉晋春秋》,黜曹魏而尊蜀汉,便正式开启了延宕至今的“史家正闰之论”(蒙文通)。怎么个事儿呢?说来也不复杂,盖因几千年来的“成块继承”遭三国大乱世横断;且曹、刘各有其“正”可说

——曹氏之正在实而刘氏之正在名;惟前者之实又非真正的一统天下,实不致至。

这便正式出现了那个最大的问题,其:后世历代史家在谈论正统问题之时,唯名?亦或者唯实?唯名则显然弃历史事实于不顾;但唯实也不对啊,此则弃历史背后的正义于不顾。于是,行至第二阶段的两宋一段,各家便毫无意外地吵成了一锅粥——其间又有“华夷之辨”、“民族主义”的考量,正统之争愈见其乱。中国人最亲切的老朋友之一苏东坡即评价欧阳修的正统论“以名言”,而章望之的正统论系“以实言”。他自己呢?似不大同意当时的学者把这个事当成一件大事,“使夫尧舜三代之所以为贤于后世之君者,皆不在乎正统。”(《正统论》上中下)

——是的,这就已然是至少乱作三团:要名正统、实正统,或者“聊这个做甚”。

朱熹继之,因之以华夷之辨,又作正统、无统之别,向名、实、民族主义的中间地带发起总攻——力求给出功在当代,利于千秋的各方面平衡之说(《通鉴纲目》)。宋末郑思肖又继,却一口气扬净几乎所有的“正统在实”之说,甚至是“贵为朱子又怎样?您老也别跟我玩儿端水”——唯华夷是从,连李唐都给打入了另册,盖其“实夷狄之裔”也(《心史》)。我们的另一位老朋友陆游也没闲着,其《南唐书》称南唐为本纪,力斥北宋时代的五代正统之论……总之是同一张桌子,宋人掀了又掀,“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是啊,乱啊,然而,怪谁?怪只怪两宋本就太乱,乱到历史判例都不够用了。

不能想象,连我们这样一个记史如此之勤、史记如此之长的民族,都有历史判例捉襟见肘的时候。——谁让你一会儿是窃国有亏,五代便不由申说只能是正统?一会儿又是辽、金、西夏,任哪个你也搞不定,不得不大搞彼夷我华?一会儿又蒙古铁骑兵临城下,变千古以降的“整块继承”为史所未有的“整块丢掉”?但,又不对了,明朝可一点不乱啊,这第三阶段的正统之争又从何而来?视此第三阶段的正统之争,争的目的其实不同。两宋是真的汲汲于它们的合法性,惟明朝急的是如何扫清蒙元的存在对华夏政治社会的影响。方孝孺振笔而作《后正统论》,“使夷狄知大义之严”而再无觊觎华夏之心。

——又如邱濬道明了“世道至此,坏乱极矣”,而他的辨统之书,“所由作也”。

综上:1、国史上的正统之争,严格伴随于华夏主体民族或华夏主体文化的升沉起伏——其争也激烈之时,或因我主体民族的倒退,或因我主体文化的衰弱,或因我主体文化的内部名、实不调,政治理论跟不上政治现实。2、然而,争来争去,“华夏主体”的一隅逐渐扩展为“华夏全体”的大局,古来“乱华”皆至“归华”——是否继往开来,是否使民以时、养民以惠……成更高、更显明的正统之义,我国历史的种族色彩以此渐趋于无。行至梁启超先生的《新史学》,古今正统之争皆休——“中华民族”成了历史的新主人。

推而再思,倘以积极无私而非一朝一代的被动自私看正统之争,则我中华民族历来不甘为偏安;以及:历来不甘为奴隶,历来不甘为外来文化之附庸。被动争于一时,亦积极昭于后世(化用柳诒徵观点)。于今而言,一者,再不必去沉湎于某朝某代“主体民族”与否,不必再抱残于早已过时了的“狭义上的华夷之辨”——即此,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小心那些借历史之名行分裂之实的所谓的“新说”、“别解”、“呜呼哀哉啊,谁的中华”……再者,更不必为了眼下的任何困难太感悲观——中华民族既已见过太多太多的大世面,中国文化既已扛过太多太多的大考验,于今又何伤乎?

——正统之争的真正遗产是,守土有责,秉义有正,其自柄国者至平凡一民皆是。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7月18日星期四

【主要参考文献】《论语》,《春秋三传》,班固《汉书》,陈寿《三国志》,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等,蒙文通《肤浅小书》,柳诒徵《国史要义》引习凿齿、苏轼、陆游、郑思肖、梁启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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