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对晚唐藩镇和五代军阀很感兴趣,打算用三到四万字的篇幅写一个系列文章,此为第二篇。第一篇《晚唐藩镇与五代军阀简史之藩镇是怎么来的》的传送门,放在本文末。
五代后梁贞明三年(917年)的时候,李存勖正带着晋军主力与梁兵隔着黄河大眼瞪小眼,后方传来消息说契丹人突然出兵包围了幽州(今北京)并日夜攻打,形势岌岌可危。
话说李存勖跟他爹李克用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一瞅见姓朱的眼里就没别人,比打了鸡血还兴奋。哪怕是豁出去天打雷劈也得先把姓朱的挠个满脸花再说,更何况区区契丹人?就算幽州丢了,大不了干挺了姓朱的以后再挥师北上夺回来不就完了,难道那帮草原蛮子还敢直面晋军主力的刀锋?
你没看错——后来在宋人眼里比后爹更凶神恶煞的契丹人,放晚唐藩镇和五代军阀那会儿就是只小卡拉米,多看他们一眼都嫌丢人。
眼见李存勖不想救幽州,部下纷纷劝说。大概意思是咱们跟梁人隔河对峙好几年了,他过不来,咱们也过不去。与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派支偏师去救救幽州?
李存勖一听也挺有道理,就喊来大将符存审,让他带7万人去幽州。但谁也没想到的是,一向傻乎乎的契丹人这回耍起了心眼——他们围攻幽州只是表象,主力部队其实埋伏在易州(今河北易县)与幽州间的300里必经之路上。只待晋军援兵一到,便群起而攻之。
这一招是不是看上去有点眼熟?70年后的岐沟关之战,契丹人就是用这招大败北宋名将曹彬,斩首5万级。话说那回老曹的10多万步兵被差不多同样数目的契丹骑兵围攻了一天就彻底崩了,然后就被人家当猪狗宰杀。这回符存审的部下也是以步兵为主,又能坚持多久?
答案是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那么符存审是怎么做到的呢?其实很简单,他命令士兵伐木制作小型鹿角,人手一个,等到契丹游骑前来骚扰时就堆在阵前以阻马速,然后万矢齐发射他个哭爹叫妈。最妙的是,这边的晋军与敌交战,剩下没事干的该行军就行军,该扎营就扎营,该睡觉就睡觉,一切有条不紊,仅用了不到8天的时间就赶到了幽州城下。
8天走了300里,这个速度是非常了不起的。按制,唐军的标准行军里程是每天30里(急行军的标准是50里),宋明军队的战斗力和保障水平比不上唐军,所以这个标准只好降低到20里——请注意,这还是在非战时的情况下。符存审在敌军环伺、袭扰下能跑这么快,而且部队非但没崩,还士气高昂,让老曹的那个“宋良将第一”的老脸往哪儿搁?
在幽州城下,晋军与契丹决战,这就没啥好说的了——符存审令重甲步兵持长槊大斧列阵前行,跟呼啸而来的契丹骑兵对冲,就是以命换命。结果就是晋军被冲掉一批就补上一批,阵型丝毫不乱,契丹人才冲了两轮就崩了,“大溃而去”,被符存审随后掩杀,斩首万余,幽州之围遂解。
步兵打不过骑兵,在宋朝以后几乎成了共识,偶尔出现个反例比如岳家军大胜拐子马的郾城大捷,都能万古流芳。但这种事情在终唐一朝包括耗尽中原精兵的梁晋争霸、后唐内战之前,只能算是当兵的基操而已,连多精锐都算不上。像符存审打赢的这场幽州大捷,李存勖甚至懒得因此给他升个官啥的——就像我们上下班打个卡,难道老板还得专门为此设个奖金?
01
在上篇文章中我曾用了很大的篇幅讲府兵制,初唐时从李渊到李治正是凭借着这不到60万不领军饷、“自费参战”的“老爷兵”们打下了总面积超过1200万平方公里的壮阔江山,这才有了那个空前绝后的盛世大唐。
府兵制崩了以后,尤其在经过一场惨烈无比的安史之乱后,盛唐彻底没法再盛下去了,江山也急剧缩水。缩到什么程度呢?到晚唐时能实际控制的领土差不多等同于秦时旧疆,跟开国二祖之后的明朝比都差了一截。
历朝历代丧地失土,基本上都跟军队战斗力不行有关,但唐朝显然是个例外——大概是第一个年号就叫“武德”的缘故,唐人从始至终都武德充沛得一塌糊涂。只不过盛唐时他们热衷于开疆拓土、痛殴蛮夷;中唐之后就改了脾气,更喜欢内讧,也就是自个儿打自个儿。典型如广德元年(763年)吐蕃大举入寇,本来这也不是啥大事,可正赶上李豫为削藩逼反了仆固怀恩,权宦程元振跟皇上站一边正跟边将斗气,反正朝野上下一地鸡毛。于是程元振借故压下军情不报、不派援军,想看边将的笑话;可边将也不傻,干脆消极怠工,纵敌入境。等到李豫得知消息,吐蕃人已经一路畅通无阻的快杀到长安城下了,在紧急呼叫勤王没人搭理的情况下,这位大唐皇帝陛下只好跑路,把国都长城丢给了吐蕃人。
终唐一朝,长安一共陷落过6次(安史之乱、吐蕃、泾原兵变、黄巢、李茂贞、朱温),哪朝哪代都没这么丢人现眼过。但要是细究一下就会发现,每一回都是非战之罪,要么是皇帝作死,要么是藩镇放水,反正就是主打一个枪口一致对内,外边的爱谁谁。
那么晚唐的藩镇要是认真起来,有多能打?
这里可以拿战斗力最差劲的川兵举个例子——四川的朋友先别发脾气,近现代的川军确实是非常善战、敢战的。但起码在唐宋以前,川人对打仗是非常不感兴趣的,战绩也乏善其陈。因此割据巴蜀大地的政权通常都没有好下场,这才气得花蕊夫人大骂“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所以在唐朝时,川兵是很受歧视的。可就是这帮战斗力非常可疑的“战五渣”,在贞元十七年(801年)的维州之战中,一举击溃入寇的吐蕃兵16万,攻取城池7座、军镇5座,焚毁堡垒150个,斩杀万余人,俘6000余、受降3000户,取得了一场无比辉煌的大捷。
就在兴奋异常的剑南节度使韦皋打算再接再厉、继续进军时,他麾下的那帮兵大爷们却说啥也不肯再动弹了。为啥?很简单——出征时间太久(6个月)、离家太远,该回去了。
哪怕承诺了再多的赏赐,大头兵们仍无动于衷。无奈之下,韦皋只好退兵。
是不是觉得匪夷所思?其实川兵还算是比较听话的,要是换河北三镇的那帮骄兵悍将试试?别说出外征战6个月了,仨俩月人家就非常可能直接哗变,然后砍了主将的脑袋。就像许多人觉得马嵬驿之变简直离谱——一群大头兵竟敢逼着皇帝杀掉自己最心爱的女人?
其实这种事情,在中唐以后的藩镇简直是太司空见惯了,李隆基的兵还算是老实的。
大中三年(849年)趁着吐蕃内乱衰弱,励精图治的唐宣宗李忱(小太宗嘛)诏令凤翔、泾源、邠宁三镇大军西出,一举攻占了秦(今甘肃天水)、原(今宁夏固原)、安乐(今宁夏同心)三州和石门等七关。消息传来,举国振奋,兴奋不已的李忱连连下诏,勒令三镇再接再厉,尽复河陇失地。
可甭管“天使”跑了多少趟、发下的赏赐堆积如山、三镇军头们又怎么下令,大头兵们就是安坐如山。甚至叫嚣着再敢催促,就把节度使给砍了,“天使”再来,就杀回长安找皇帝要说法去。
为啥会发生这种事情?因为秦、原、安乐三州原本就是三镇辖区,是许多镇兵的老家,只是被吐蕃人抢占去了而已。所以打这三州,哪怕是不发赏钱白干,大头兵们也人人奋勇、拼死作战。可再往西去,虽然也是大唐故土,但与自己何干?赏钱虽好,但要是不小心把命丢了,赏再多又有何用?
所以这种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仗,镇兵们才不肯去打。
所谓守户之犬,莫过于此。而其中最典型的,还要属大名鼎鼎的刺头河北三镇。
河北的兵大爷们,绝对让人无语。就拿军纪来说吧,打个比方——比如某支河北军都是从某县的张家村招募的,在家乡驻扎时别说扰民了,绝不会动百姓的一草一木,军民鱼水情深得可比人民子弟兵;等搬到隔壁李家村了,拥军爱民什么的就别指望了,但多少沾点乡里乡亲的,还不太好意思下手;要是再到了邻县,大头兵就比较开心了,乱征滥派、设卡收税、吃拿卡要都是常规操作;再到了邻郡,没准就能光天化日拦路抢劫、调戏妇女;要是出了河北,说是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也不为过,基本就跟鬼子进村了没区别。
但大规模的杀戮平民和屠城的例子,几乎没有。这是黄巢、秦宗权、孙儒等所谓“义军”才能干出来的破事,晚唐藩镇和五代军阀几乎从来不沾——我查了好半天资料,就发现过一例,即天复三年(903年)时朱友宁(朱温的侄子)坑杀了十余万被俘的博兴(今山东滨州)百姓——这在历代王朝末年都是非常少见的“仁慈”。
但这并非军头们不愿,而是不敢。晚唐和五代时军阀混战不绝,看似仇深似海,但绝大多数的大头兵们其实非常“佛系”——都是收钱卖命,给谁卖不是卖?打不过大不了就降了,还不是继续当兵吃粮,难道谁家的胡饼特别香?但你要杀我全家、屠我乡老、毁我宗祠,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死也要拼个同归于尽。若有余力,当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所以为了不被别人杀全家,最好也别杀别人全家。因此在这方面,军头和大兵们都非常克制——战时无伤是免不了的,战后抢劫些财帛、掳掠些妇人(在那个年代,女子普遍被视作财物)也可以忍,但千万别乱杀滥杀,对谁都没好处。
这就有点今天你能整出来蘑菇蛋,敌人立马变文明的那个意思了。
曾有人这么评价河北镇兵——守家(本土作战)胜虎,出户(邻境作战)如狼,离乡(远征作战)似豚。其实当时的藩镇大多都是这副德性,所以谁还能指望他们去收复失地、开疆拓土?
02
朱温麾下有员大将,名叫丁会。这个丁会堪称是军阀中的一朵奇葩,从小就热爱音乐事业,梦想成为一名伟大的歌者。可问题是那年头的娱乐圈太差劲,小丁同学根本就找不着出道的机会,为了自己的音乐梦想,他只好毅然加盟殡葬事业,天天给死人唱挽歌。
可能是挽歌长久了,丁会慢慢的把自己唱成了个苦情歌手,就是像杨宗纬那样唱得连芬必得都搞不清楚他到底哪里疼的那种。后来黄巢乱起,丁会的家乡也被波及,这下连挽歌都唱不成了,为活命只好从军。因为敢打敢拼加上有些谋略,丁会在乱世中很快出头,成为朱温麾下的一员悍将。
地位高了、权力大了,丁会又有机会重拾音乐梦想,但还是改不掉苦情路线。因此他的军营里,成天哀歌阵阵,再加上人家又唱得感情真挚、催人泪下,弄得气氛非常诡异。怎么说呢?就是让人感觉好像自家天天打败仗、天天死了一地人似的。
所以朱温一见到这厮,就全身脑壳疼。
天复元年(901年)时,朱温为了篡唐大计弑杀了唐昭宗李晔。消息传来,丁会立即下令全军缟素并搭起高台,然后就开起了演唱会……咳咳,是一遍遍的给李晔唱起了深情的挽歌。
这下就直接把朱温给唱懵逼了——这厮不是跟我一样的乱臣贼子吗,怎么突然变成大唐忠臣了?这时就有幕僚劝道,这厮并不一定是起了异心,更大的可能就是歌瘾犯了。
当然后来丁会还是叛了,当然理由跟忠孝节义啥的也扯不上关系。就是朱温这厮疑心太重,总想削藩,让丁会唱歌都唱不爽利。
那还不反他母亲的,难道留着过年?
其实像丁会这样成天唱死人歌的军阀,在晚唐和五代那个年头还算是非常正常无害的,比他变态的多了去了。比如朱温,就是个小号的“曹贼”。其最大的爱好有俩,其一曰猜谜,就是成天在那算计麾下的哪个“刁民”想害朕,瞅着谁像就弄死谁;其二曰好人妻,就是成天惦记别人的老婆。
后梁宰相敬翔,在藩镇时期就是朱温麾下的头号谋士。史称敬某人为了老朱家的事业“尽心勤劳,昼夜不寐”,呕心沥血的程度堪比诸葛丞相。可就在老敬为了主公成年累月的996、白加黑的时候,他的老婆刘氏却公然出入朱温的寝殿,还公然在人前秀恩爱。头顶绿油油的敬翔又气又怕,最后忍不住终于壮起胆子训斥了刘氏几句,结果有了大靠山的婆娘压根不惧,直接回怼“论卿门第,辱我何甚,请从此辞”(本段引文均出自《旧五代史·卷十八·列传第八》)——大意就是老娘看得起你,才给你当个挂名老婆。你受不了就休了我,有种去找俺家老朱说!
敬翔只是个在那个时代最没用的书生,当然没种,所以只能继续绿着。
当然朱温可不光会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敬翔,就算是手握刀把子的武夫人家照样不在乎。乾化二年(912年)朱温巡幸洛阳,住到了太保兼陕虢节度使、河阳尹的张全义家里。话说当年老张和老朱都是跟着黄巢混过的,算是几十年交情的老战友了,这次见面当然要好好叙叙旧。可叙着叙着,张全义就发现自己的妻妾和女儿统统都被老朱给叙到自己的床上去了……
张全义的儿子不堪屈辱,拎着刀就要宰掉这个当世曹贼,却被老张拦住了。为啥?身为乱世武夫,张全义活得非常明白,在要脸和要命之间,他果断的选择了后者——只有活在太平盛世的人才有资格要脸,那是因为他们不容易死。可在乱世里,要脸的一定死得最早、死得灭门绝户。能活下来的不说全都是臭不要脸的,也差不离。
至于抓获的敌人的妻女,朱温更是来者不拒、多多益善。到晚年后他的爱好又发生了变异——尤好儿媳。反正这厮的亲儿、养子一大堆,为了争夺储位竞相向他献妻争宠,简直是旷古奇闻。
而朱温最终也死在了儿媳手里。乾化二年(912年)的时候他打算传位给养子朱友文,后者的老婆王氏近水楼台,所以奉命去传诏。恰好亲儿朱友珪的老婆张氏也同在御前伺候,得知消息后当然要遣人告知了自己老公。于是朱友珪发动兵变干掉了朱温,然后称帝自立。
朱温的老冤家李克用,可以说是那个时代里唯一比较真性情的英雄豪杰了。其与朱温,有点像项羽之于刘邦,当然他没有西楚霸王那么暴虐,但偏执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朱与李的关系还不错。中和四年(884年)黄巢围攻汴州,时任宣武军节度使的朱温差点被打出翔来,赶紧哭着喊着向河东节度使李克用求救。后者二话不说,晋军精兵尽出倾力来援,很快就把黄巢给打跑了。
老李这么给面子,老朱自然感激不尽,怎么也得请人家吃顿饭。结果这顿饭一吃,可以说直接把中国历史的走向给吃歪了。
因为李克用这个人,是典型的面冷心热,感情用事。只要别人给面子,他就是吃再大的亏也要替人家办事。而且哪怕打落牙齿和血吞,这位晋王殿下在人前也要装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反正这厮全身上下,就那张脸最值钱。
前文说过,这年头要面子的人早该死绝了。可李克用就是这么个异类——超级能打,一般人打不赢他,打得赢的又打不死他,还得面临永无休止的、狂风暴雨的甚至是毫无道理的报复。
反正这就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疯子,谁沾上谁就倒了血霉,比如朱温。
在宴席上,朱温好话说尽,可李克用却神色倨傲,出言无礼,把老朱损得无地自容。
其实吧,了解李克用的人都知道,这厮其实一点不坏,就是嘴巴太臭,一张嘴肯定得罪人。但他自己却毫无自觉,相反还认为我瞧得起你才损你,要是瞧不上,早就一刀剁过去了。
但是朱温不知道啊!事后义愤难平,一上头竟发兵攻打其下榻的上源驿,杀其亲兵、心腹三百余人,李克用仅以身免。
这就是让朱温后悔了一辈子的上源驿之变。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李克用眼中的天字第一号仇人。反正甭管朱温想干啥,李克用一定对着干——老朱去攻河北,哪怕前一天老李还跟幽州、魏博、成德三镇打得你死我活,也二话不说倾力来救;老朱去打淮南,老李的地盘太远够不着,那也得不惜血本去贿赂沿途藩镇,然后将大把的粮草、财帛和器械给杨行密送去;老朱要篡唐,这下好了,老李摇身一变就成了大唐最铁杆的忠臣,宁死也得保唐不可。
话说身为沙陀人的李克用反唐那阵子,朱温还在老家种地呢。可死对头要篡唐,他就必须无条件保唐,为此啥都豁得出去。
天祐,是唐昭宗李晔用过的最后一个年号,在其被弑后又被傀儡皇帝李柷所沿用。天祐四年(907年),朱温逼李柷禅让,篡唐为梁并改元开平,按惯例天祐这个年号就该过期作废了。
但在史书中,天祐这个年号一直被用了20年(天祐二十年即923年)。那时候大唐早就亡了十几年,连朱温坟头上的草都枯荣好几轮了,咋“天祐”还活着?因为李克用不认啊!你姓朱的篡唐,我没保住,算输了一阵。但没关系,我保不住唐,还可以复唐,所以年号当然要用天祐!
直到李克用的儿子李存勖干挺了朱温的儿子朱友贞、灭了后梁,才把年号从天祐改成了同光。为啥又改了,因为复唐成功了啊——“后唐”的“后”字是后人加上去的,其实人家的国号就叫唐,大唐的唐。
反正老李家的人就是这么犟,就是这么执着!
而偏执的李克用,也算是在那个时代里遍地精神病的军阀里边,“病情”最轻的一个。像素有仁君、爱民美誉的钱镠,最大的爱好就是亲自动手将敌人掏心挖肝,对人体解刨学简直爱到痴迷;卢龙节度使刘守光则喜欢把得罪过他的人关进铁笼,然后架在火上烤。或者把人脱光衣服绑在台子上,再用铁刷子刷掉全身的皮肤。反正看到别人越痛苦,他就越兴奋;陕虢节度使王珙原本性格文弱到别人杀鸡都不敢看,可麾下大将造反,不但要取他的位置还想要他的狗头,于是王珙被迫也操起了刀子。后来造反的越来越多,他就杀得越来越多,杀到最后精神崩溃,怎么治疗呢?只要给王珙看到仇敌的头颅,最好还能把玩几下,就立马情绪稳定。于是他的书房、寝室到处摆满了这种玩意……
更有南汉末帝刘鋹,认为他的臣子之所以总造反,就是因为欲望太多。而欲望之所以那么多,就因为胯下多了那么一坨东西。于是刘鋹下令,要想当官,必先自宫。于是这厮一上朝,好家伙,文武百官统统都是如假包换的公公。
贪财、好色、嗜酒、滥杀、追求长生、喜欢伶人,反正晚唐到五代的军阀什么款式的都有,而且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做不到的。
为啥他们这都这变态或者奇葩?因为压力大啊!
03
这个压力,不止是征战连绵,成天宰人如宰鸡而导致的PTSD(即创伤后应激障碍)——这玩意哪朝哪代的军人都避免不了,但都没有像晚唐、五代那会儿那么变态。
更让他们压力山大甚至恐惧不已直至产生变态反应的,是对那种朝不保夕、随时挨砍的恐惧。更要命的是,成天瞄着他们脖子的,不光是敌人,更多的还是自己人。
比如在别的朝代,大权在握的军头喝兵血、吃空饷都是基操,但你问问晚唐五代这会儿谁敢?当年的成德节度使田弘正还没这么干呢,就是将部分结余下来的钱财分给家人、亲信,结果麾下的兵将就火冒三丈——都是我们舍命抢来、征来的东西,怎么能算余财?凭什么不给我分!这样的节度使,要来何用?
于是衙将王廷凑(回鹘人)纠集愤怒的大头兵,砍死了田弘正,然后自任节度留后。在他之后,王元逵、王绍鼎、王绍懿、王景崇和王镕这老王家五代、六人统治了成德镇整整100年。他们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很简单,就是有钱大家分,我拿10块至少也给你8块,平常啥事都是好言好语的哄着劝着,大伙吃好喝好玩好,有啥不满意的赶紧来找我,绝对马上包您满意……在普遍撒网的同时也不忘重点捕捞,对勇士骁将,或重赏或联姻,反正统统拉上王家的马车,这才把成德镇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可就这样近乎低三下四的施恩、拉拢,王家的结局如何?王镕还不是被部将张文礼给宰了,并诛其全族?
魏博节度使乐彦祯因为被此起彼伏的兵变吓怕了,干脆弃官不做出家为僧,这下总能苟且偷生了吧?可他的儿子乐从训不服气,还打算再争取一下,结果兵败被杀。叛军宰了小的,又想起了老的,觉得留着也是个后患,干脆顺手把那颗光头也给剁了吧。
于是乐氏父子双双头悬辕门,魏博镇的大头兵推举罗弘信为节度留后,然后日子照过。
总有人是欲壑难填的,你就算把所有的权势、财富都让出去,没准人家还惦记着你的命呢。
大头兵赌钱输了,一怒之下都能砍了指挥使,还能指望怎么施恩才能让人家放过你?
不妨扪心自问一下——换我们在这种环境下,会不会变态?
说到魏博镇,当时流行过一句话,叫“长安天子,魏博牙兵”。
啥意思呢?就是说在大唐当然是住在长安的皇帝权力最大,想升谁的官就升谁的官,想治谁的罪就治谁的罪;而在魏博镇则是大头兵们最牛批,想弄死哪个节度使就弄死哪个节度使,想让谁当节度使当然也毫无问题。
当然我们都知道晚唐时大唐天子的那个权力是虚假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就像魏博军人推选罗弘信当节度使,李晔要是不同意的话,有人在乎吗,难道老罗的节度使就当不成了?
而“魏博牙兵”的权力却是真实存在的——从田布(唐穆宗长庆二年,即822年)之后历任魏博节度使,都必须经过全镇牙兵的推举才能上任,谁想“未经批准”就世袭、空降个节度使出来,信不信当天就得被砍死?
因此有人戏称其为“军人选举制”,并号称是中国最早的“皿煮选举”。
作为晚唐藩镇代表的河北三镇,魏博搞军人选举,成德玩王氏世袭,幽州则有大将带着大军给挂掉的节度使“奔丧”的优良传统,就问哪朝哪代的军头玩得有晚唐花里胡哨?
以前我曾说过,晚唐藩镇就是个军阀套娃——节度使是大军阀,可一镇节度至少要管辖几个州、十几个县,要保境安民就得驻军防守,于是就出现了“外镇军”。外镇军的军头就是中军阀,通常得呆在州城里,那辖县怎么办?又得派兵,于是又有了小军阀。而在小军阀之下,就是大头兵了。
在这个套娃体系中,作为大军阀的各镇节度通常是最佛系、最没追求的。为啥?因为升无可升了呗。再想加官进爵,要么开疆拓土立军功,这个他们普遍既无能力也没兴趣;要么就是进京当宰相,那就更加的敬谢不敏了。毕竟在乱世里一旦手离了刀把子,哪怕贵为天子也就是只待宰的鸡,有什么是比呆在藩镇里当土皇帝更香的?
那要是把“土”字去掉,当个真皇帝呢?
我想晚唐的军阀大概都做过这样的梦,但也仅局限于做梦而已,没谁敢这么干。因为晚唐类似于汉末又截然不同于汉末——同样是藩镇(诸侯)林立,但谁也没有曹、刘、孙那样的实力和影响力。就拿当时拳头最大的朱温和李克用来说吧,单拉出来一个都能把曾经的大刺头河北三镇揍得嗷嗷叫,但谁敢称个帝试试?信不信立马就成举世公敌、引来各镇围攻?
朱温不信这个邪,篡唐为梁。然后他就发现除了引来意料之中的老冤家李克用更加疯狂的穷追猛打外,几乎没有一个够点实力的藩镇“纳头便拜”的。大家或冷眼旁观,或冷嘲热讽,或暗中下绊子,有的干脆就公开“助晋讨逆”了。
像“天祐”这个年号可不止李克用一家锲而不舍,像李茂贞、杨行密、钱镠、王建、刘隐等大军头都奉之为正朔过,让老朱弄出来的那个“开平”像个自娱自乐的笑话。而且眼看着朱温被李克用缠在北方无力南下,什么南吴、前蜀、南汉、南楚、吴越、闽国纷纷闹起了独立,自顾自的称王称帝,完全不把自号正统的大梁朝放在眼里。
大家都是节度使,凭啥就你能称王称帝?
04
但在朱温当出头鸟之前,藩镇大军头们对待朝廷以及大唐天子的态度其实是非常拧巴的。
一方面他们非常讨厌朝廷和皇帝,这很正常。因为军阀嘛,割据一方、称王称霸、吞并扩张就是本能,谁愿意脑袋顶上还蹲着个动辄对自己指手画脚、既不准干这也不许干那的讨厌玩意?从本质上看,晚唐藩镇跟春秋战国时的诸侯非常像,名为唐臣实则早就是独立王国,只是差了个名分罢了。
然而让军头们恨得咬牙切齿的是,李家皇帝非但不想像周天子那样老老实实的当个木雕傀儡,还动不动就想削藩!
自打安史之乱以后直到唐亡,但凡是有点想法、有点作为甚至单纯就是个志大才疏的皇帝,比如代宗李豫、德宗李适、宪宗李纯、文宗李昂、武宗李炎、宣宗李忱、僖宗李儇、昭宗李晔等等,想要重振皇威总是拿藩镇第一个开刀。这谁受得了?所以每当皇帝、朝廷或是宦官冒出这样的想法,以河北三镇为代表的刺头藩镇就一定要造反。
但藩镇意义上的造反跟后来朱温搞的那一套可有本质的区别。他们没有取代李家坐天下的兴趣,或者说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所以所谓的“造反”,通常是要求减少缴纳税赋、上供,或者加官、增兵以及吞并亲朝廷的某个藩镇等等,反正就是随便找个借口。对于这样的无理要求,穷得嗷嗷叫的皇帝肯定不能干啊!所以就得召集藩镇“平叛讨逆”。对于这样的朝廷诏令,起码在黄巢之乱前绝大多数藩镇是不敢明目张胆拒绝的,而且通常还响应得挺积极——你又不想交税又想扩张,以朝廷的德性还不得把负担全压在我们头上?所以不揍你丫的揍谁!
所以别看河北三镇之类的刺头通常都很能打,但蚁多咬死象,所以每次都被围剿得很惨。可一旦朝廷要大功告成,平叛大军就必然消极怠工,还动辄给你搞出场大败来。反正就是让朝廷既赢不了也输不掉,时间长了扛不住靡费,就只能“招安”。
反正从中唐到晚唐绝大多数的所谓藩镇作乱,最后都是以和稀泥为结局,然后一切照旧。因为这是最符合大多数藩镇利益的,至于皇帝高不高兴,谁管?
另一方面,藩镇又离不开朝廷,更不想换个外姓的当皇帝。
这是因为李家的祖宗太牛批,200多年的正统观念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换个人坐那个位置就让很多人接受不了、风险很大,不符合藩镇“佛系”的追求。而更关键的问题就是——换谁?
总是蹦得最欢但却少了那么几两肉的北衙(宦官)第一个被排除,摸不着刀把子的南朝(文官)压根看不到希望。那么选择就只剩下了一个,就是武夫,也就是藩镇的节度使们。
大藩镇有钱有人有地盘,更重要的是有军队。如果能一对一单挑,当时的大唐起码有十几个藩镇具备推翻朝廷的实力。可问题是,这可能吗?
大家都是节度使,凭啥就你当皇帝?这世上怎能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所以不干你丫的,留着过年吗?
朱温篡唐之前,其实人缘非常好,善于编织关系网和笼络人心,跟许多大藩镇,尤其是南方的杨行密、钱镠、王审知、马殷等都有交情,堪称有实无名的“武林盟主”。只要以史为鉴一下,历史上类似的人物如刘邦、刘秀、曹操、李渊什么的,最后都成了天下共主,起码也是个一方霸主。他老朱要是篡了唐,然后再文攻武卫一下,是不是也能重演昔日故事?
可现实却完全不像他想象的那样——称帝之后,各方藩镇要么继续忠唐,要么割据自立,要么冷眼旁观。反正结果就是堂堂“大梁朝”,差不多还是原来的宣武镇,换汤不换药。
朱温一定后悔死了。所以称帝后这厮完全堕落,再无豪情,成天荒淫享乐,后梁这才历16年即亡。
早在60多年前,李德裕就曾说过 “河朔兵力虽强,不能自立,须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军情。”(《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八·唐纪第六十四》),其实就是这个意思。可惜朱温开始没在乎,想在乎时已经来不及了。
另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黄巢之乱。老黄刚造反那阵子,先是被山东藩镇打成狗,跑到河南又被痛打落水狗。实在没招了,他被迫往军阀势力薄弱的南方跑,一口气跑到了广东。可晚唐时的岭南基本处于未开发状态,根本养不活大量的军队。在饿死和被打死的选择中,黄巢觉得还是后者更爽一点,干脆又掉头北伐中原。
结果本以为必死的老黄,这回却一路畅通无阻,几乎没受到任何抵抗就打进了长安,撵跑了大唐天子李儇,还自顾自的称帝立国了。
这是咋回事?
因为李儇崇信大宦官田令孜,而田公公野心很大,总想把手往藩镇里伸,弄得大家都很不满,就想搞他一下。
所以当黄巢北上时,只要手握近10万精兵的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高骈一声令下,恐怕一个冲锋就能让前者的北伐大业化为泡影。可老高是怎么干的?核心要诀就是让开大路,占领两厢,然后摇旗呐喊,声势造得十足,但箭矢恐怕都没射出几支,差不多就是一路“欢送”巢军出了自己的防区。
河南的藩镇一看——我去,还能这么玩!那谁学不会啊?于是纷纷闭城自保,谁挨揍了也不管,眼睁睁的看着黄巢陷洛阳、克潼关,然后一路杀进了长安。
然后他们就发现自己玩大了。因为黄巢称帝了,大唐天子李儇被撵到四川“巡幸”去了,这个天下彻底乱套了。这就非常不符合藩镇的利益了,必须干掉黄巢、迎回李儇,这样大家才能继续过以前的好日子不是?
于是突然间天下勤王之师蜂起,而且个个都很卖力气。有多卖力气?黄巢是乾符二年(875年)起事的,乾符四年(877年)成势引起各方注意,然后乾符五年(878年)就被撵去了南方。乾符六年(879年)底黄巢开始北伐,中和元年(881年)杀进长安称帝,中和二年(882年)初就被撵走,然后又在中和四年(公元884年)被朱温和李克用联手剿杀。
看到没,黄巢之乱之所以闹得这么大,其实跟黄巢本身关系不大,就是藩镇与宦官集团博弈的结果。在这盘“大棋”里边,无论皇帝李儇还是反贼黄巢都是工具人和棋子,只不过两个棋手都是臭棋篓子,昏招败笔迭出,这才导致棋局失控,闹得不可开交。
等到棋手发现形势不妙,不再瞎扯淡的时候,这局棋也就到了收官的时刻了。
然而一切都已无法挽回。除了无数百姓遭殃,李唐皇室的脸面也彻底被踩进了泥坑,更重要的是如朱温、李克用这样的新藩镇、新军阀的崛起势头,已经无法阻止了。
新军阀与老藩镇最大的区别,就是野心更大、要得更多。当“佛系”的军头不再是主流,唐朝的大幕便开始徐徐落下,五代十国的篇章已经到了开启的时刻。
当然,那将是我们在下篇文章里要说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