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梅椰林的枪声
1889年1月30日清晨,维也纳西南部一个寂静的山庄,突然传来两声清脆的枪响。三个受到惊吓的年轻人,来到这座叫梅椰林的狩猎小屋主卧门口,又是拍门又是喊叫,门从里面锁死了,卧室里没有丝毫动静,门始终没有打开。
三个人交头接耳一番,一个身形壮硕的年轻人突然退后两步,狠狠地在门上踹了一脚,“咔嚓”一声,门裂开了一条缝隙,一阵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三人合力踹开门后冲进了卧室,眼前的一幕让他们惊呆了: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一个半裸的年轻女人横在沙发上,仰面朝天;旁边的男人身体靠着凳子,一动不动,地上一大片暗沉的血渍,尸体边上还有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枪。更恐怖的是,两人半个脑袋都碎了,四周的墙面和沙发上溅洒着迸出的脑浆。
发生在19世纪末的梅椰林惨案轰动了整个欧洲,主要是因为死者身份不同寻常。男死者是年仅三十岁的奥匈帝国皇储鲁道夫,女死者是他生前最喜爱的情妇、十七岁的女男爵玛丽亚·维色拉。
(梅椰林惨案现场)
梅椰林狩猎小屋是皇家度假胜地,这里戒备森严,警方很快排除了谋杀,判定两人是自杀身亡。准确地说,这对亡命鸳鸯死前曾大量饮酒,醉酒状态下的鲁道夫先枪击了情妇玛丽亚,然后开枪自杀。
一百多年来,人们对这起罗曼蒂克式的双重自杀案,有各种版本的猜测。
有人说皇储为了追随伟大的爱情而殉情自杀;有人说他母亲所在的维斯特巴赫家族,有隐性自杀基因,皇储自杀是迟早的事;还有人说这事儿是普鲁士安排的政治谋杀,目的是让奥匈帝国皇帝绝嗣。
还有更多不靠谱的说法,比如狩猎场看守出于报复而谋杀,家庭聚会时被人用香槟酒瓶失手打死,他爹对儿子不满意干脆杀了他……
那么真相究竟如何?从小锦衣玉食、万众瞩目的帝国皇储,为何走上了自杀这条不归路?他三十年的短暂人生,到底经历了什么?
(梅椰林狩猎山庄)
1858年8月21日,鲁道夫在万众期待中来到这个世界,他爹是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说起他爹可能知道的人不多,他妈名气可大了,就是荧幕上星光闪闪、名动天下的超级女明星茜茜公主。鲁道夫是这对明星夫妻的第三个孩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整个家族渴望已久的继承人。
鲁道夫的老妈和奶奶索菲皇太后关系不好,婆媳俩经常擦枪走火。为了避开矛盾,茜茜生下三个孩子后就跟老公分居了,一直住在匈牙利。鲁道夫姐弟仨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长年见不到老妈,这也造成了他日后家庭观念淡薄,鲁道夫最亲密的人是年龄相仿的姐姐吉塞拉。
大概是近亲结婚的缘故,鲁道夫从生下来身体就不大好,在奶奶的精心照顾下,还算顺利长大。各种军事和文化课程都学得不错,就是老爹忙得脚不沾地,老妈对他漠不关心,奶奶又十分严厉,在压抑环境下长大的鲁道夫性格比较阴郁敏感。
到了结婚的年龄,作为帝国皇储,当然也逃不掉政治联姻的命运,茜茜虽然平时对儿子不闻不问,娶媳妇这么大的事还是要管的。老皇帝选中了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的女儿、斯蒂芬妮公主,茜茜却不乐意了。
(比利时公主斯蒂芬妮)
二:家庭烦恼
索菲皇太后有四个儿子,最得她欢心的是二儿子马克西米利安,他比妈宝男哥哥弗朗茨更聪明更有才华。他老婆夏洛特精力充沛,是个很有政治野心的女人,恰好与婆婆索菲同款,相比街溜子一样游手好闲的大儿媳茜茜,索菲更欣赏这个有主见有责任心的二儿媳。
索菲和夏洛特这对婆媳性格相投,高山流水遇知音,自然相交甚欢。婆婆和妯娌都跟自己合不来,敏感多疑的茜茜觉得她们故意冷落和排斥自己,在讨厌婆婆的同时也讨厌妯娌。儿媳妇斯蒂芬妮就是妯娌夏洛特的娘家侄女,她当然恨乌及乌了。
斯蒂芬妮这姑娘命不好,原生家庭非常不幸,她爹妈生完四个孩子以后,就像上辈子埋过对方似的,仇深似海了。这对夫妻也是少见的渣爹渣妈,分居后各玩各的,跟四个孩子形同陌路,斯蒂芬妮在极其冷漠的家庭氛围中长大。
鲁道夫虽然身体素质不太好,却遗传了父母的美貌,个子也够高。在斯蒂芬妮眼里,他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又是帝国皇储,未来钱途不可限量。从小缺爱的斯蒂芬妮,以为自己遇到了天选之子,1881年5月,17岁的斯蒂芬妮嫁给了23岁的鲁道夫。
(鲁道夫和斯蒂芬妮)
茜茜不喜欢比利时儿媳,鲁道夫也不喜欢父母包办的老婆,他压根不想结婚生子。鲁道夫是个自由散漫的人,斯蒂芬妮恰恰是恪守规则的传统公主,跟婆婆和老公都不对胃口。从她嫁到维也纳第一天起,茜茜母子俩对她的联合虐待,就开始了。
索菲皇太后去世以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茜茜终于变成了当初自己讨厌的样子。她是出了名的美容狂魔,把自己捯饬得跟仙女下凡一样,容貌不够美丽、地位不够尊贵的女人她一概瞧不上,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媳也是尊贵的大美人。
颜控的茜茜无法接受斯蒂芬妮,这个儿媳妇不但相貌平平,还只是个小国公主,茜茜觉得她哪哪儿都配不上自己帅气的好大儿。除了平时不给儿媳妇好脸,私底下还叫她“乡巴佬”、“肥骆驼”。
斯蒂芬妮好歹是一国的嫡出公主,根正苗红,反而婆婆的家世比不上自己。茜茜来自巴伐利亚一个旁支贵族,她的父亲还是贵庶通婚的产物,斯蒂芬妮对婆婆给自己取侮辱性外号非常气愤。
(茜茜公主)
茜茜虽然贵为帝国皇后,却整天东游西逛、不务正业,不肯履行官方义务,身为皇储妃的斯蒂芬妮理所当然承担了相应的职责。茜茜不但不认可儿媳的行为,还觉得儿媳抢了她风头,更加不满,这对婆媳矛盾重重。
茜茜对儿媳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不断在儿子面前搬弄是非,说儿媳坏话,她好像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被婆婆欺负的。本来就跟老婆性格不合的鲁道夫郁闷坏了:这女人不是你们自己选的吗?既然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娶她来干嘛?
郁闷归郁闷,总不能随便离婚吧。小俩口生下一个女儿后,感情越来越差了,加上老妈挑拨离间,鲁道夫越发嫌弃老婆,干脆去外头找乐子了。
茜茜也嘲笑儿媳生不出带把儿的,看都不看孙女一眼,她又忘了当初自己生了两个女儿,婆婆索菲是怎么逼她生儿子的。
(茜茜的婆婆:索菲公主)
三:皇储弑父
像老妈茜茜一样,鲁道夫骨子里是个向往自由的人,偏偏他在家里活得一点也不自由。老婆老妈三天两头爆发婆媳大战,搞得他晕头转向,老爹弗朗茨皇帝的顽固和保守,也让他很看不惯。
19世纪的欧洲人热热闹闹玩民主自由,奥地利是个十分保守的国家,古板的老皇帝弗朗茨接受不了这些新思想。在维也纳皇宫长大的鲁道夫,经常跟思想进步的文人混在一起,深受他们的影响,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新派自由分子!
鲁道夫希望奥地利更开明、更民主,甚至愿意接受君主立宪制,他更想当一个总统而不是皇帝。在新思想的指引下,意气风发的鲁道夫锐意进取,积极参与宫廷事务,经常提出自己的见解和主张。
老皇帝理解不了,他眼睛一瞪:“什么离线(立宪),什么肿桶(总统),治帝国如烹龙虾,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我看以后开会你也不用参加了,滚一边去!”
(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
老皇帝一瓢瓢冷水浇下来,鲁道夫的满腔热情逐渐冷却,看着自己油盐不进的老爹越来越不爽。他多次化名在媒体上发表各种文章,批评老爹时政、抨击国家政策,有时也泄露一些皇家内部信息。
虽然用的是化名,文章一发表,老皇帝一眼就认出是儿子写的,这个犯上作乱的逆子,把他爹气得屁股冒烟:你个兔崽子,竟敢反对你老子。有一次老皇帝气糊涂了,差点要取消他的皇位继承权。
皇储身边的革命损友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你爹才是革命的最大拦路虎。如果他不死,革命事业就不可能成功,只有殿下提前登基,才能带给咱们自由民主的新生活。殿下,你大义灭亲的时候到了!
鲁道夫当了二十多年皇储,刚愎自用的老爹根本不拿正眼瞧他,自己一点权力都没有,搞政变也没资源。眼看老爹面色红润活得比自己还精神,十年八年也嘎不了,等自己继位还不知道驴年马月。革命发烧友鲁道夫脑子一热,决定杀掉老爹。
一场针对奥匈帝国皇帝弗朗茨·约瑟夫一世的暗杀活动,紧锣密鼓地展开了!
(鲁道夫)
事后诸葛亮们肯定知道,暗杀计划失败了,要不然老皇帝也活不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了。关键时刻掉链子的正是鲁道夫,他改变主意了,毕竟是生养自己的老父亲,事到临头这个怂娃突然下不了手。
暗杀计划败露,参与活动的一大批革命友人受到牵连,鲁道夫成了出卖朋友的叛徒,人人喊打。老皇帝虽然没把他扔进监狱,这个怂货儿子却更让他鄙视了,两头得罪的鲁道夫成了孤家寡人。
深感绝望的鲁道夫选择了摆烂,他开始借酒消愁、流连欢场、夜不归宿,吗啡的麻醉和混乱的私生活迅速消耗着他的健康。1886年,鲁道夫在夜夜笙歌中不幸染上了性病,还传染给了妻子,斯蒂芬妮祸从天降,彻底失去生育能力,夫妻变死敌。
(鲁道夫和斯蒂芬妮)
(鲁道夫皇储一家)
恶婆婆茜茜再度上场,她对无法生育帝国继承人的儿媳破口大骂,护犊心切的茜茜丝毫不认为自己的儿子有错,即使儿子有错,那也是儿媳造成的。护犊子护到这个份上,真是叹为观止。
鲁道夫嚷嚷着要离婚,老皇帝弗朗茨权衡利弊没有同意,事业不遂、婚姻不顺的鲁道夫彻底放飞自我。斯蒂芬妮也破罐子破摔找了几个情人,两口子各玩各的,除了瞒着皇帝和皇后,整个维也纳都知道皇储夫妇的风流韵事。
四:皇储殉情
1888年春天,30岁的鲁道夫邂逅了年仅17岁的女男爵玛丽亚·维色拉,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玛丽亚的父亲是匈牙利贵族,母亲来自银行世家,史料上这样描述她的外貌:深邃的黑眼睛,浮雕般的轮廓,女神般的喉咙,以及吸引人的性感优雅。
(玛丽亚·维色拉)
深陷情网的鲁道夫直接给教皇利奥十三世写信请求离婚,不以为然的教皇把离婚申请转发给了他爹弗朗茨。老爷子大为恼火,一巴掌甩过来:你还想不想继承皇位了?想离婚,等老子死了再说。
此时的鲁道夫已经到了而立之年,仍然一事无成,不甘心就此沉沦的他决定最后一博。1889年1月1日,帝国召开陆军高级指挥会议,鲁道夫不在邀请之列,但他不请自来,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当鲁道夫滔滔不绝地发表高论的时候,老皇帝只是轻轻地挥了挥手,仿佛掸去身上微不足道的灰尘。他粗鲁地打断了儿子的发言,“看,鲁道夫又在胡说八道了”,然后把儿子从会议室轰了出去。
(青年鲁道夫)
(鲁道夫参加帝国会议)
1月27日深夜,维也纳霍夫堡宫传来暴风骤雨般的争吵,在老皇帝的怒吼中,鲁道夫最后一丝峰回路转的希望彻底破灭。仆人看见崩溃的皇储夺门而出,纵马疾驰去了梅椰林度假山庄。
鲁道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回顾自己三十年的人生,痛苦的现实像巨大的石头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母亲的冷淡、妻子的指责、父亲的蔑视、羞辱和打压,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浮上心头。
他不堪重负,生无可恋,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这对情侣借酒浇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既然竭尽全力也无法挽回,就让帝国继续腐烂吧。在酒精的麻醉和对现实的逃避中,失意的皇储扣动了扳机。
1月30日清晨,庄园的仆人准时来敲门,一直无人应答,卧室里安静得出奇。仆人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慌忙叫来几个年轻人,当人们破门而入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幅震惊世界的惨烈画面。
(鲁道夫之死引发轰动)
为了掩盖真相,奥匈帝国对外公布的死因是皇储心脏动脉瘤破裂,一同赴死的女男爵玛丽亚·维色拉的尸体,绕过司法调查被秘密下葬。按照天主教规定,自杀的人不能进天堂,弗朗茨买通了教皇,将儿子葬在哈布斯堡皇家墓陵。
弗朗茨·约瑟夫一世是哈布斯堡王朝在位时间最久的皇帝,奥匈帝国总共存在51年,他占49年,加上前面还当了19年的奥地利皇帝,他一个人就干了68年,当他的皇储委实比英国渣某斯还惨。
如果鲁道夫不自杀,大概率也活不过他爹,纵有满腔抱负也等不到实现的那一天。隔壁普鲁士的腓特烈三世,当了半个世纪皇储,上位才99天,屁股还没坐热就被老天收了,酗酒成性、吗啡成瘾的鲁道夫恐怕连99天的福气都没有。
(悲痛欲绝的鲁道夫家属)
老年丧子的弗朗茨和茜茜悲痛欲绝,满腔悲愤都倾泄到无辜的儿媳斯蒂芬妮身上。为了报复儿媳,气急败坏的茜茜抢走了孙女,告诉孙女她爹怎么好、她妈怎么坏,她妈如何害死她爹。在恶婆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教唆中,小孙女恨极了自己的母亲,生生上演了又一出人伦悲剧。
1898年9月,茜茜遇刺身亡,半辈子受苦受难的斯蒂芬妮,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春天。1900年3月,36岁的斯蒂芬妮放弃王妃和公主身份,在法国找到了满意的另一半,唯一的遗憾,是独生女儿跟自己彻底决裂了。
女儿认为老妈改嫁等于背叛,她爹可以渣无下限,老妈是不行的,而她自己晚年丧偶后,以65岁的高龄再婚。1945年8月,斯蒂芬妮在匈牙利去世,享年81岁。
有人说梅椰林惨案改变了世界格局。如果鲁道夫不自杀,后来的皇储就不是斐迪南大公,萨拉热窝事件就不会发生,第一次世界大战就能避免。
只能说持这种观点的人图样图森破,刺杀斐迪南大公的萨拉热窝事件,只是一根导火索,没有这根导火索,也会有另外一根。因为战争的终极本质,是利益!
(第一次世界大战导火索:萨拉热窝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