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份错得离谱的预测
1969年,有媒体请多名经济学家做了一个50年后的世界各国GDP的预测,前10名分别为:日本,美国、西德、苏联、巴西、菲律宾、印度、韩国、印度尼西亚、法国。
实际2019年前10名分别为:美国、中国、日本、德国、英国、印度、法国、意大利、巴西、加拿大(10~20名分别为俄罗斯、韩国、澳大利亚、西班牙、墨西哥、印尼、荷兰、沙特、土耳其、瑞士)。
如果说,这份预测没有预测到中国的崛起还情有可原,毕竟1969年中国还挣扎在十年动乱的泥淖中,没有预测到苏联解体和两德合并,也很正常,但它最大的问题在于明显高估了亚洲国家的增长潜力,低估了欧洲经济转型后的韧性。
这份预测有些地方错得离谱,但在我看来却错得“很有道理”,原因何在呢?
二、误入异度空间的日本与Boss级玩家中国
1969年的GDP增速,日本和韩国分别高达12.48%和14.56%,加上亚洲当时有很多经济增速刚刚起来、人口众多、工业基础好的国家,比如印度、菲律宾、印尼,让全球对亚洲经济统治未来深信不疑,预测的前10大中,亚洲国家占了五席,与实际情况最离谱的差别发生在日本和菲律宾,预测值是实际值的4.2和7.8倍。
GDP是增量,那么GDP增速就是增量的增量,相当于加速度。如果一辆汽车现在是20码的速度,那很容易持续获得加速度,但如果这辆汽车现在是200码的速度,未来的速度就一定是下降的,如果前面几百公里都没有加油站,那早晚会变成0。
这个物理现象很好理解,但国家的高速增长经常长达几十年,是一个人职业生涯的一半,以至于很多人都忘了,一国经济不但不能无限加速,想要保持增速都很难。
很多人喜欢把现在的中国和30多年前的日本相比,认为中国也将经历“失去的30年”,但这个比较却忘记了,泡沫经济顶峰时的日本,GDP是美国的70%,到了1995年的人均GDP已是美国的1.54倍,可以说是当时最发达的国家,而且是前十名中唯一人口超过1亿的大国,所以日本可能是第一个挑战人口大国人均GDP极限失败的国家。
我曾经在《读<半泽直树>,重新思考日本“失去的三十年”之谜》一文中,通过解读这篇小说的社会背景,分析日本为什么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发展停滞?一些原因是日本文化中特有的现象,更多的原因是日本遇到的困难缺少先例导致政府缺少预见性和应对经验。
日本GDP此后长期失速的问题,就好像运动员跑得太快,跑到了一个时间停止的异度空间,苦寻了30年,尝试了各种回来的方法,也为很多后来的国家遇到类似困难,提供了经验。?
事实上,日本这样一个经济体量巨大又停滞了几十年的大国,现在能否从长期通缩中走出来,也是一件没有先例的事,所以我在全球配置中,最感觉迷茫的就是日元和日本股市。
除此之外,这个榜单上五个亚洲国家的集体不及预期,都与“中国经济奇迹”有关。
亚洲的崛起体现的是全球化自由贸易下制造业产业链的转移,从美国转移到日本,再转移到亚洲四小龙,后者的发展路径几乎一致,都是先靠劳动密集型加工业获利外汇,再逐步建立重工业体系,最后实现产业升级。
预测中,之所以日本比韩国失败,还是因为日本是最早崛起的,而四小龙后来又承受了日本的产业转移,到了90年代,还有所谓的“四小虎”,即马来西亚、泰国、印尼和菲律宾,希望继续承接“四小龙”的产业转移。
只是19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打断了这个转移的过程,而危机过后,中国加入世贸,整个游戏忽然出现了一个Boss级玩家,以庞大的劳动力、资源、市场规模和体制优势,直接承受了所有的转移产能。这个战后玩了五十年的制造业转移的游戏,在中国地图上“停留”了30年。而2019年,正是这个大停滞的顶峰,直到川普挑起的逆全球化和拜登主导的再全球化,产能才继续向东南亚国家和印度转移。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国家都能接住这“全球化的泼天宝贵”,预测单上还有一个亚洲国家比日本还失败。那就是菲律宾,如果说日本式的衰退很难避免,那么菲律宾式的失败,真是“亚洲之耻”。
三、被历史抛弃的菲律宾和东南亚
也许今天的人们都会奇怪,为什么这份预测把菲律宾排在全球GDP排名第六这么高的位置?
实际上,1969年的菲律宾是亚洲第二强国,由于长期被美国殖民时建立了良好的工业基础,当时人均GDP仅次于日本。亚洲开发银行创建时的总部就位于首都马尼拉,很多东亚民众也习惯跑到菲律宾寻找就业机会。
菲律宾经济后来让人大跌眼镜,缘于政治上的腐败和动荡,在大独裁者马科斯长达20年的统治下,其中10年都是军事管制,其夫人伊梅尔达被非正式定为总统继承人,儿子侄子兄弟亲信个个都身居高位。马科斯有“10%先生”的绰号,菲律宾的任何事业、投资、生意都必须给马家回扣,马科斯在下台前,家族超过百亿美元,相当于菲律宾外债的40%,一年财政预算的三倍多。
60~80年代的亚洲国家,威权政府和独裁政府不少,朴正熙、李光耀,还有小蒋,但至少人家经济搞得好,腾飞大多在这个时候,可偏偏历史选择了一个既无能又腐败还独裁的马科斯,执政整整20年,真是天亡菲律宾。
菲律宾的GDP增速在1982年以前,保持在5%左右,不但低于日本和亚洲四小龙,也低于同在东南亚的马来西亚、印尼和泰国。到了1983年,独裁统治走向末日,反对党领袖贝-阿基诺在马尼拉机场遇刺身亡,引爆了国内汹涌的民众抗议运动,1986年,马科斯采用舞弊手段再次当选,引起上百万民众抗议、示威与集会。国防部长发动兵变,马科斯逃亡美国。
1983~1987年GDP大幅下挫,菲律宾后面的政局仍然不稳,到2022年GDP排名39、人均GDP仅排名全球125名。
GDP预测,最难的就是政治上的动荡,一国政治是否稳定,很多时候是一个玄学。亚洲既有日本这种战后长期保持稳定,长达30年收入不涨也能保持社会稳定的“超级稳定体”,也有叙利亚缅甸这种长期战乱的国家,更多是“乱久必稳,稳久必乱”。像中国经历了极致的“十年动乱”后,又神奇地稳定了近50年。
当然,菲律宾的失败,并不仅仅是马科斯的独裁统治,韩国整个80年代都处于类似的“民众反对独裁政府”的社会环境,但并不影响韩国一直保持在10%左右的GDP增速。
这里还是因为前面提到的全球制造业转移,并非所有国家的劳动者都适合制造业残酷的成本竞争,它要求劳动者有很强的集体主义感、吃苦耐劳的意志和精益求精的精神,东亚文化明显比东南亚文化更适合制造业。华人占比最高的新加坡、马来西亚和泰国也是人均GDP最高的三个东南亚国家。
相比之下,预测单上的另一个十强选手印尼,1968年GDP增速高达10.9%,是迄今为止最高的一年,明显也是线性外推的影响。
当然,印尼的人口也是预测的理由之一,人口的增长是GDP增长因素中最容易推算的,一般经济水平越高,人口增速越慢,很多国家的GDP增速拐点都与人口增速拐点吻合,只要人口基数大,增速高,盲测一个也有50%的正确率。
预测单上排名第六的巴西,也是类似的原因,资源丰富加人口众多。
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全要素生产力
预测不但高估了亚洲国家的增长潜力,也低估了欧洲经济转型后的韧性,原因也是线性外推。
就以英国为例,虽然是工业革命的发源地,但英国从来没有成为GDP全球第一的国家,这个位置在1890年以前是中国,之后一直是美国。除掉统计数据口径不一致的苏联之外,英国只在1960~1962年间短暂居世界第二,1963年后又被法国和日本超过,1969年位列第四。在这份预测看来,按照这个趋势,50年后英国根本不可能留在前十的位置。
实际上,英国虽然经历了70年代的两次危机、90年代初的经济危机,以及2008年的金融危机,其全球GDP排名一直稳居4~6名之间,其他的欧美国家法国、意大利、加拿大都稳定在上下几名浮动。
为什么在当时被认为“不行了”(现在还是很多人这么想)的欧洲“列强”,GDP增速虽低却稳,几十年来却一直在前十的位置上?
我们之前分析GDP,总是从结构或支出的角度,只是一个结果,如果从形成原因来看,增长经济学认为,驱动经济增长的基本要素有“资本、劳动力、土地、技术和企业家才能”,所以有经济学家用下面的公式来表示:
GDP=资本投入*劳动力投入*全要素生产力
可以写成:
Y=K^α*L^β*A
通过这个公式可以看到,短期最容易改变的是K(资本投入),可以超发货币,可以引进外资,它对应的是M2的增速或社融,这正是中国近20多年最大的GDP贡献因素。
但是K(资本投入)的产出不是无限制的,受到α(资本产出弹性)的限制,可以看到2015年以后,M2和社融还在大幅上升,但GDP的增速却在下降,说明这个α从之前的极限水平开始下降,中国的融资及引起外资的驱动模式,难以为继。
高层正是意识到这一点,才决定了不做大规模刺激经济的决策,原因也在于此——没有资本弹性了,再刺激也无效。
另一个重要的项是L(劳动力)和β(劳动力产出弹性),前者是数量,后者是劳动时间、效率等等,从人口结构上看,L在2010年以前是主要的增长因素,之后主要靠β,但随着劳动法越来越规范,年轻人“躺平”,其增长也难以为继。
所以,在上述资源潜力耗尽时,唯一能持续保持增长的就是全要素生产力。
全要素生产力就是GDP中无法用人口和资本去解释的东西,我之前提到的自然资源禀赋就是其中之一,但自然资源禀赋是一个保底项,更重要的“全要素生产力”是科技发展水平、教育水平、制度成本,等等相对不容易量化的因素,这些都很难在短时间内获利,需要多年的积累。
以高等教育水平为例,表面上看,我们的大学教育普及率超过60%,但这是近十几年飞速发展的结果,如果看全部人口的话,我国拥有大学文化程度的人口才15%,而英美等国该比例普遍超过30%。
所以欧洲的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看起来城市化到头、基建基本不需要、劳动者贪图舒适、制造业流失,人口老龄化、社会福利负担沉重,个个死气沉沉。但真正让它们保持相对于发展中国家的竞争力的,正是上百年积累的“全要素生产力”。
以英国为例,在撒切尔夫人主政时期进行了大规模私有化运动,上百个大型国有企业实行了私营化,国有企业在GDP的比重由1979年的10%降至1997年的不足1%。甩掉了这些包袱后,以金融和信息技术为核心的第三产业(服务业)得到迅猛发展,成为新的经济增长点,在国民经济中的占比从1950年的46.3%,增至2015年的约79%。在1992~2007年的15年间,英国经济增长速度是所有发达经济体中最快的,在人均国民收入、劳动生产率的增长幅度等方面,在G7中都名列前茅。
五、中国的GDP能赶上美国吗?
虽然预测被屡屡打脸,但人们还是喜欢预测未来,高盛预测的2075年的GDP前十强为:中国、印度、美国、印尼、尼日利亚、巴基斯坦、埃及、巴西、德国、英国。
从这个名单和本文前面的分析,不难看出,这个预测的逻辑是“人口+现在经济规模及增速的线性外推”,其中充满悬念的预测是中印双双超过美国。
这个预测靠谱吗?
我们可以再次回到1969~2019年这50年的变化上:
1969年GDP前11名为美国、苏联、日本、西德、英国、法国、意大利、中国、加拿大、印度、巴西(不同统计来源略有差异);
而2019年GDP前11名为美国、中国、日本、德国、英国、印度、法国、意大利、巴西、加拿大和俄罗斯。
事实上,两份名单完全一样,我们今天的经济大国,跟50年前是一样儿一样儿的,甚至美国、日本、德国、英国的排名都一样。这50年真正的变化只有两个半:中国的崛起和苏联的衰落,“半个”是印度的增长。
甚至这“两个半”也只是历史的“均值回归”,按英国经济学家安格斯·麦迪森的研究,公元0到1000年,GDP全球第一的位置由中国和印度交替占据,公元1000到1890年,中国一直稳居第一的位置;而苏联只是被武力拼在一起的国家,现在的排名才是俄罗斯的真实国力。
所以说,国有国运,不可强求,一国经济规模有其内在规律,国运沉浮与普通人的命运实在太远。在千年全球经济强国的历史上,总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不管50年后是GDP排名第一还是第二,只有自身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