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冠英同志走了以后,我又和聂司令员交谈了一会,便到了就寝时间。
连日来,聂司令员去西柏坡接受任务,回到军区又开全委会传达布置,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赶到我们这里,做了长时间的报告,又听大家讨论,真是应接不暇,够辛苦的了,尽管他兴致犹浓,我还是送他去为他准备的卧室,劝他早些休息。
我回头又起草给中央的综合报告,把作战科长成学俞和参谋王树良同志叫来。
他们才思敏捷,三兵团上呈下达的电报、报告、总结之类,大多经他们草拟初稿,然后由我修改定稿。
大抵是我先把要写的事想清楚,我一边说他们一边记录,记完整理以后再拿给我,看一看,改一改,也就成形了。
我们正在边说边记,从外边进来一个人。
他二十八九岁,中等身材,穿一套簇新的军装,那军装穿在他身上,不免使人觉得他无论怎么穿也不会合适,总是透出新兵着军服的样子。
这是个陌生人。
他独自闯到我的房间,显然是有事。
我问道:"你找我有事吗?"
"有。"
"什么事,你说吧。"
"我来找你要马。"
"找我要马?"
我有些愕然。
直接找司令员要马,过去还没有碰到过这样的人。
在一旁握着笔的王树良同志也有点异样地看着他。
而他却一本正经,丝毫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他自我介绍道:"司令员,我叫朱成。这是叶青山部长叫我带给你的信。"
他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没有封口的信。
啊,他是朱成。
关于这个人,我虽然没有见过,但听说过。
朱成
他原是北平城工部的地下党员,是个颇负盛名的医生。
打完清风店、石家庄战役后,北平城工部部长刘仁同志组织一批地下党员到平西根据地集训。
正好,野战军的一个医院驻在那里。
一次,有一个机要员得了黑热病,而医院的医生没诊治黑热病的经验,竟误诊为胃病。
他一看就把原来的结论给否了,对症下药,把患者从死亡线上抢救回来。
还有一次,附近的一个农民腹痛,请他去了,患的是急性阑尾炎,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可是他赤手空拳,身边连个手术刀也没有。
但事不宜迟,他要来一把剪子,在磨石上磨了磨,就把手术做了,解除了患者的病痛,疗效极好。
这两件事,把附近村庄里的军队、地方上的人们都惊动了,使得他的名气很大。
地下党员的集训结束了,他向刘仁同志提出,部队医生对黑热病都诊断不出来,很需要医务工作者,我要求留在部队,不回北平了。
刘仁同志请示了聂司令员,聂司令员欣然允诺,他就留在军区司令部了。
朱成到军区司令部报到后不久,一个战士对他说:"首长找你。"
"首长"这个概念,他还很不大了然,以为不过是某一级领导就是了。
他被领进一间平房,里边空无一人,只见砖地上放着一张帆布躺椅,躺椅旁边有一个板凳。
他连想都不想,就一屁股坐在躺椅上,还就势仰了下去,伸直了两腿。
过了一会,门外传来很轻的脚步声。
进来一位年近五旬的人,此人温文尔雅风度不凡,见到他仰面朝天的样子,笑了笑,就坐在旁边的板凳上,说道:
"朱成同志,欢迎你呀!"
朱成欠起身子,心里想这位是谁,那么文文静静的,分明是机关的某一位领导人。
他说了声"你好",又仰在躺椅上了。
进来的同志递给他一支香烟,他一看,嘿,是美国烟呢。
从香烟上他觉得此人比他估计的要高,要不怎么会有美国香烟呢?
总之,是一位首长就是了,请他谈谈清风店战役总是可以的,于是便问:
"同志,你知道打清风店的事吗?"
"知道一些。"
"罗历戎到底是不是叫我们吸引过来的?"
打完清风店战役后,北平地下党的同志们高兴异常,一时间清风店成了大家谈论的话题。
谈来谈去,对于罗历戎为什么北犯有些不解,便争论不休。
在平西集训时还为此探讨来探讨去,奈何大家全都不懂军事,谁也说服不了谁。
一说是吸引过来的,一说是自己钻进来的,莫衷一是。
所以他想借今天这个机会,向这位显然是很有学问的首长问个究竟,以解胸中之谜。
他一边抽着美国烟,一边听这位首长谈论清风店战役。
他问得非常详细,开头怎样,中间怎样,后来怎样,就象听故事那样不时地发问。
对于医学他是个内行,而对于打仗却一窍不通。
就这样一个问一个答,一口气讲了个把钟头,不仅讲了清风店战役的经过,而且还深入浅出地从中引出军事辩证法。
谈完清风店,那位首长反问他是什么地方人,家里有什么人,怎样学的医,怎样参加北平的地下党,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
他们谈得很融洽。
他有时高兴得哈哈大笑,在帆布躺椅上时而坐起来,时而又躺下去,一条腿压着一条腿,皮鞋翘得老高。
快要离开时,他想起来还没有问这位很健谈的首长姓甚名谁呢,才说道:"首长,你是谁呀?"
"我是聂荣臻啊。"
他一下子惊呆了,仰在帆布躺椅上没有动地方。
他以为,使日军华北方面军司令官冈村宁茨一筹莫展、在国内外威名赫赫的聂荣臻将军一定是一位气宇轩昂的人物,而他面前的这位敏捷、精明的高级指挥人员,却是一个神态自若的普通人。
他意识到这正是聂司令员的伟大之处。
聂司令员看他有些尴尬,笑了笑,又递给他一支香烟,为他解围。
他的有点古怪的故事,还是聂司令员亲自给我讲的。
那是从西柏坡回到军区时,聂司令员说进军绥远战斗任务重,远离根据地医院,医疗条件极其困难,打仗嘛就难免挂彩,叫朱成跟你去,一旦负伤也好及时动手术,免得耽误了。
这样自然就谈到朱成。
对于老首长的一片心意,我很感激。
我们兵团刚刚组建起来,百事待举。
象朱成这样的专门医务人才是难能可贵的。
兵团卫生部临时组织起负责前方救治的医疗队,人手很缺乏,我把朱成分配到医疗队。
广大指战员看到有医疗队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在一线及时抢救,是一项极其重要的工作。
所以,朱成同志从军区来到兵团,就直接到医疗队去报到,也才来一两天,我还没来得及找他谈话。
我没有料到,他身上还带着军区卫生部叶青山部长给我的大概是关于马的信。
我接过信,打开一看,果然是要我给他一匹好马,说他非常爱马,就连毛主席初到城南庄时,他对毛主席从延安带过来作为代步的小青马还看了又看,和毛主席的饲养员交了朋友呢。
其实,他不说也要给他一匹马的。
对于知识分子,我们向来都是特殊照顾的。
安达仁医生,还有别的医生,我们都有这方面的专门规定。
我看了叶部长的信,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为了骑马,而是爱马如命,或者说爱马成癖了。
象朱成这样的同志,在革命队伍里是很宝贵的,他们投身革命是很不容易的,我们应该团结他们,爱护他们,关心他们,使他们感到革命大家庭的温暖。
人才,是党的宝贵财富。
这一点,聂司令员经常谆谆教导我们。
还是在抗日战争初期,我在一分区当司令员的时候,我们遵照聂司令员的指示,广开才路,接纳由各地投奔来的知识分子,他们之中有诗人、作家、教授、编辑、记者、摄影家、工程技术人员,等等,我们都爱护和关心他们,使这些同志各得其所。
他们之中如田间、魏巍、钱丹辉、蔺柳杞、崔嵬、汪洋、杜导正、张帆、石少华、高粮、胡可、孟庆彪等同志,那时都是青年学生,在革命斗争中都锻炼成起来了,而且在各自的战斗岗位上做出了贡献。
朱成同志来向我要马,当然要解决,要叫他满意。
我当即派警卫员牵来我的枣红大走马,送给了他。
我倘若不是忙着起草综合报告,真想请他坐下来,和他谈谈心。
但眼下忙得很,哪有这个空闲呢?
我说:"朱成同志,你就骑我的马吧。大走马,性子又温和,骑在上面象乘船一样。以后有空时,咱们聊聊。"
他乐呵呵地走了。
我乘坐一辆吉普,向雁北朔县开进。
同车的有参谋处长晨光,作战参谋王树良等同志。
冀西的初秋,不冷不热,秋风拂拂,漫山遍野披着烂漫的红叶,层层梯田上,一派丰收景象。
这次远征,心情格外好。
挥师远征对于我来说,当然是家常便饭。
当年东进抗日、渡黄河、出平型关,挺进冀西,差不多也是这条路线,这次只不过是逆方向行进。
那时国难当头,烽烟遍地,国民党的溃兵不绝于路,东北三省的难民露营于野,当时一心想收拾破碎的山河,没有半点浏览古迹的心思。
头一次进军绥远,正值乌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心中为我党我军前程忧虑,也自然没有观光盛景的雅兴。
这次不然,战略大反攻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又是乘车,时间宽裕,可以观赏一下沿途的古战场,作一点饶有兴味的吊古活动。
这一带是北宋王朝的北部边塞,几十年间,中华民族中的汉族统治者和北方少数民族连年兵戈不断,留下了许多古迹和传说。
在我们国家里,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谁不知道《金沙滩》、《李陵碑》、《大破天门镇》、《穆桂英挂帅》等等戏曲故事呢。
在口头文学中,佘太君、穆桂英都是巾帼英雄。
这些戏文、传说,不过反映了人民群众对北宋王朝的义愤,反映了人们保卫大好河山的美好愿望,反映了人们对古代将士悲剧的同情。
记得历史学家范文澜同志说过这样的话:宋代是最卑鄙无耻的王朝。
这话是有些道理的。
宋朝开国不久即山河沦丧,后是南宋危亡。
宋朝不乏优秀将相,不乏与入侵的民族决一死战的甲士,不乏连作梦都想着北伐的元元百姓。
三百年间出现过王安石、岳飞、辛弃疾、文天祥等等出类拔萃的将相,出现了为后世所传颂的杨家将、岳家军。
可是,所有这些并没有改变宋朝屈辱妥协的历史。
在代县以东的一个村庄,有一座家庙,里边排列着宋代杨业父子等的塑像,还陈列着一份家谱。
我们顺便观光了这座古朴的家庙,只见那些塑像都披坚执锐,很是英武。
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只翻了翻那本家谱。
说起来,他们辗转征战过的地方,就是我们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与敌人周旋的战场。
一代风流人物,已经化作塑像留在人间。
这座古朴的小庙,生动地说明中华民族不可征服、气壮山河的特质。
在"文化大革命"中,不少文物、古迹被损坏,若干古刹寺庙被拆毁,许多塑像被砸烂,但此地名将的后裔,却依靠同宗同族的关系,保护住了这座家庙,使之完整无损。
比起这座家庙来,代县古楼要宏伟得多,它应该算作一代名将的丰碑了。
行至代县,我们停车驻足,在古楼下徘徊很久。
古楼,是一座宫殿式的建筑物,飞檐翘脊,雄浑伟岸,悬挂一匾,上书四个大金字:"威镇三关"。
相传,这四个字是镇守边关的杨延昭亲笔所书。
“威震三关”的边靖楼
我仰视巨匾,问王树良:
"'三关'指的是哪几个关口?"
"有雁门关吧?"
"错了。"
晨光同志笑了笑:
"三关所说不一,一时难以论断,但杨延昭没有镇守过雁门关,雁门关是他的老子杨业把守的地方。"
王树良聪明好学,这个同志十几年后下肢瘫痪,在病床上创作了长篇小说《山林之队》;
不过,书底子可没法和晨光同志比。
晨光同志肄业于东北讲武堂,喝过十几年墨水呢。
"对,雁门关是杨业守过的关口。"
我也随着讲起古来:
"公元九百八十年,契丹调集十万大军进攻雁门关,杨业手下只有几百骑兵,他避开正面,绕到敌人侧翼,从雁门关北口杀出来,杀得敌人丢盔弃甲,打了个大胜仗。"
王树良又问:
"杨业就是《金沙滩》里的那个杨继业吧?"
"后人在戏文里叫他杨继业。"
金沙滩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时,正是夕阳斜照,满目霞光的时刻。
金沙滩,这个妇孺皆知的地名,看去却很不起眼。
它的南边是半月形丘陵,北面是一马平川,是个卡口子的地方。
城垣早已湮没,作为标志的是残存的土堆,土垄。
用现代的话说,金沙滩实际上是个"土围子",南北长二里,东西宽一里,大土围子里套着个百米见方的小土围子。
戏文和历史相去可谓远矣,正史上没有记载杨业在金沙滩种种战迹,但戏剧里偏偏大书特书。
照理,这里该是秦汉时代的古战场,这方面的史料倒是不少的。
象是要回答我的考证似的,地面上露出半截三角形的东西,我把它拔出来,擦去土屑,透出绿色的铜锈。
它有指头长,象个小三棱刮刀,尾部有个小圆柱,似秦汉时的镞。
我把镞放在掌心里,笑道:
"很可能,刘邦在这里打过仗。"
接着我说:
"杨业全军覆灭的地方不在这里,而是在陈家谷。
宋太宗的时候,有两次北伐,杨业的悲剧发生在第二次北伐。
宋军分东路西路两路大军。
杨业在西路,当潘美的副手。
西路配合东路作战。
东路进展到涿州,粮食断绝,影响了全局。
辽军在朔州摆下天门阵,想引诱宋军上钩。
杨业提出佯攻牵制敌人,掩护主力撤退,潘美叫他进攻,收复失地。
杨业不得已只好率部出击。
但他还是做了打好这一仗的部署,要求潘美在陈家谷埋伏强弩步兵,等他把辽军引进山谷时,以伏兵夹击。
杨业率兵出击,在十万辽军中苦战了整整一天,最后把辽军引进谷口,一看,谷里一个伏兵也没有。
他负伤几十处,最后马被射倒,从马上掉下来,当了辽军俘虏。他三天不吃不喝,死了。"
听了这段故事,王树良感叹不已,说:"这个潘美就是戏里边的潘仁美吧。"
这时,夕阳从西边的圆形山包后面沉落下去,我拍掉手上的铜锈,笑道,"行了,古也吊完了,咱们该走了。"
披上一层朦胧色调的金沙滩,落在我们的车后了。
我们坐在车上,都没有说话,脑子里还在浮现金沙滩。
我在想:宋王朝北伐失败的原因很多,但具体的原因是断粮。
在战争中特别是劳师远征,粮食从来都是关系着大局的。
蜀军六出祁山,九伐中原,就有个粮食供应问题。
今天,我们远征绥远,党中央、毛主席把粮食问题放在首要的地位上,用最大的努力解决它,为十万大军做了最基本的保证。
历史在它的漫长进程中,发生的事件有许多相似之处。
同是远征,同是粮食问题,而结果却完全不同。
追溯历史,更感到党中央、毛主席的英明伟大。
离预定与李井泉政委会合的米西马庄还有半天路程了,明天就可以结束为期七天的行军。
从远台到米西马庄,沿途劳逸结合,一直绷得紧紧的心弦为之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