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建新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舍生忘死、以身许国,是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风骨。这种牺牲,既包括宝贵的生命,也包括安逸的生活。1941年,毛泽东的堂兄、塾师毛宇居主持编撰《韶山毛氏四修族谱》时,在“毛泽东”条目中写了“闳中肆外,国尔忘家”八个字。新中国诞生后,毛宇居又欣然写下《七律·颂导师》,深情赞颂毛泽东“一腔铁血关天下,国尔忘家志不移”。用毛宇居的赞语来解读《贺新郎·别友》,可谓一语中的。这首词抒发了难分难舍的夫妻情和“舍小家,为国家”的壮志豪情,表现了一个革命家“闳中肆外,国尔忘家”的崇高境界。
三份手迹显真情
《毛泽东年谱(1893—1949)》上卷记载:“1923年12月底,30岁的毛泽东奉中央通知离开长沙去上海,准备赴广州参加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作《贺新郎·别友》词赠杨开慧:‘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知误会前番书语。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凄清如许。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凭割断愁丝恨缕。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逄先知、金冲及主编的《毛泽东》第一卷也记载说,1923年9月,毛泽东由上海回到湖南。“这次回湘,毛泽东和杨开慧仍住在长沙小吴门外的清水塘二十二号。开慧上有老母,下有孩子,负担很重,生活清苦。毛泽东回来后她格外高兴。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毛岸青也于十一月降生了。可是刚住了三个月,毛泽东就接到中共中央的通知,要他离湘赴上海。临行前,毛泽东强抑感情,作《贺新郎》相慰。”
1978年9月9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的《诗词三首》,《贺新郎》是其中之一,并附有作者手迹,但没有词牌、题目和题写时间。《毛泽东年谱》《毛泽东传》所引的作品文本与《人民日报》发表的手迹相同。现在通行的这首词,都以该手迹为底本,只是订正了手迹中的笔误,如“前翻”订正为“前番”,“环宇”订正为“寰宇”。
1992年12月,《中国风》创刊号刊载了该词的另一幅手迹,是毛泽东1937年在延安书赠丁玲的。和《人民日报》发表的手迹相比,词牌名为“贺新凉”;“苦情重诉”为“惨然无绪”;“前翻”为“前番”;“人有病,天知否?”为“曾不记:倚楼处?”最后四句则是“我自精禽填恨海,愿君为翠鸟巢珠树。重感慨,泪如雨”。
这份手迹印证了史沫特莱在《中国的战歌》中的记述:“有时他(指毛泽东)引述中国古代诗人的诗句,或者背诵他自己的诗词。有一首是怀念他第一个妻子的,她已经由于是他的妻子而被国民党杀害。”史沫特莱还在《道地的中国理论家和诗人》一文中说,毛泽东与她谈话时,有时低吟自己的诗,“有一首是怀念他第一夫人的悼亡诗”。白黎在《中国行——记史沫特莱》一书中记载:“毛主席……也满怀深情地讲述了他和杨开慧的爱情。讲述完,毛主席还低声吟了一首怀念杨开慧的诗。”史沫特莱在1937年春是由丁玲陪同从前线回到延安的,史沫特莱虽然没有点明是哪首词,但可以判断就是丁玲珍藏的这首《贺新凉》。
1996年9月,中央文献研究室把这首词收入《毛泽东诗词集》,标题定为《贺新郎·别友》,并注释说:“本词最近发现作者有一件手迹,标题为《别友》。这首词是作者写给夫人杨开慧的。”和《人民日报》发表的手迹相比,这幅手迹标明了“《贺新郎·别友》,一九二三年”;“苦情重诉”为“满怀酸楚”;“前翻书语”为“前番诗句”;“人有病,天知否?”为“重感慨,泪如雨”;最后四句则完全不同:“我自欲为江海客,再不为昵昵儿女语。山欲坠,云横翥。”这是1961年毛泽东在中南海书屋书赠副卫士长张仙朋的。
有些毛泽东诗词选本收入该词时,使用了更为直白的词题。比如,有的称《贺新郎·赠杨开慧》,如延边大学出版社1998年11月版、吴廷贯著的《毛泽东诗词助读》;有的叫《贺新郎·赠别杨开慧》,如陕西人民出版社1999年9月第1版、张仲举编注的《毛泽东诗词全集译注》。很显然,它是毛泽东写给杨开慧的感怀之作。该词的三份手迹存在差异,这是毛泽东诗词手迹的一个共同特点。他的很多作品都留有手迹,有的还留有多件手迹。它们是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不同心境状态下题写的,往往是凭印象书写。或许时过境迁,文字感觉和内心体验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出现文字差异也在情理之中。
过眼滔滔云共雾
《贺新郎·别友》发表之后,其中一个细节问题,引发人们的不同解读和揣测,就是“知误会前番书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吴正裕主编的《毛泽东诗词全编鉴赏》这样写道:“什么误会呢?这里没有说,我们也便无须浪猜。反正夫妻间事,猜出了,也许只是些针头线脑,反正没啥意思;即或有关往返行藏,在风尘奔波与家庭生活间,怎免得了矛盾?好在下面紧接着说了:‘过眼滔滔云共雾’,已经天霁日晴,雾消云散了,算来这人间知己,还是数着‘吾和汝’。”
夫妻之间出现误会原本十分平常,淡然处理不失为一种方法。但伟人毛泽东的夫妻误会,却多了几分神秘感,也特别耐人寻味,似乎并不是“针头线脑”那么简单。弄清楚来龙去脉,不仅有助于把握诗词作品的含义,也有助于理解毛泽东与杨开慧夫妻关系的本真。关于“误会”的具体缘由,史一帆编著的《激扬文字》(长虹出版公司2007年1月版)、罗胸怀著的《毛泽东诗词传奇》(新华出版社2010年10月版)、刘汉民著的《毛泽东诗词佳话》(人民出版社2013年10月版)等书籍,都解释说是因毛泽东抄赠《菟丝》而引起。
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的创建者之一,为湖南的党组织建设和革命发展倾注了大量心血。1921年10月10日,中共最早省委之一的湖南支部成立,毛泽东任书记。不久,杨开慧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中共最早的女党员之一。1921年冬,他们租住在长沙小吴门外的清水塘22号,此处作为党的秘密机关。这里离城不远又很幽静,毛泽东和杨开慧度过了一段幸福生活。1922年5月,毛泽东在中共湖南支部的基础上,建立了中共湘区委员会。毛泽东除担任湘区委员会的书记外,还兼任了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长沙地方执行委员会的书记、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湖南分部主任。他先后发动和领导了粤汉铁路武长段、安源路矿、长沙铅印、长沙泥木等十多次大罢工。他还要来往于自修大学、文化书社等地,与骨干接头,派出党的干部,到外地发展党、团组织。
1922年10月24日和1923年11月23日,毛岸英、毛岸青相继出生,可毛泽东依然是忙忙碌碌,一心扑在革命事业上,家里的事几乎顾及不到。为了便于照顾,她把母亲向振熙接来清水塘同住。杨开慧不仅要操持繁重的家务,还要从事艰巨的党务。杨开慧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身兼秘书、机要、文印、联络、总务等多种职务。杨开慧经常身着普通妇女的装束,带一包书或一包衣物,将机密文件夹在里面,机警地穿梭于文化书社、船山学社、青年图书馆等秘密联络点之间,传送文件或指示,收集社会动态或各种情报,接待川流不息前来联系的同志。夜晚,她或是在屋外巡查,为来清水塘秘密开会的同志站岗放哨,或是选阅报刊,查找资料,誊写文稿。
杨开慧忙里忙外,但她毕竟是一个感情细腻的女人,时常渴望得到丈夫的关心体贴。而毛泽东则认为这是儿女情长,会削弱革命意志。为鼓励杨开慧增强独立能力,毛泽东抄写了元稹的《菟丝》赠给杨开慧:“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君看菟丝蔓,依倚榛与荆。荆榛易蒙密,百鸟撩乱鸣。下有狐兔穴,奔走亦纵横。樵童斫将去,柔蔓与之并。”菟丝是一种一年生草本植物,以侵入寄主组织内吸取营养而生。杨开慧知书达理,自然理解其中含义。见到赠诗,杨开慧感到十分委屈,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觉得毛泽东把她比作“菟丝”,是轻视她,因而耿耿于怀,夫妻间产生了矛盾。美国著名学者罗斯·特里尔所著《毛泽东传》写道:“他们的婚姻出现了阴影。”特里尔没有描述“阴影”的细节,也没有说明出现“阴影”的原因,指的应该就是此事。毛泽东也觉得此举欠妥,几番解释,两人重归于好,“过眼滔滔云共雾,算人间知己吾和汝”便是证明。
汽笛一声肠已断
《贺新郎·别友》倾诉一种复杂而又矛盾的情感体验:毛泽东与杨开慧难舍难分,写得缠绵酸楚、黯然神伤;他又必须毅然前行,写得坚决果敢、器大声宏,充分展示出“偏于豪放,不废婉约”的独特魅力。词的上阕写离别之际无限依恋的惜别之情。
“挥手从兹去”,化用唐代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和宋代张孝祥《水调歌头·金山观月》“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相濡以沫的夫妻又要分别,苦衷情思倾吐不尽。“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情感的潮水汹涌激荡,颇似柳永《雨霖吟·寒蝉凄切》中“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可“热泪欲零还住”又使刚强的理性形象跃然纸上,这和唐代陆龟蒙《别离》诗所言“丈夫非无泪,不洒离别间”异曲同工。
“知误会前番书语”,指毛泽东抄赠元稹的《菟丝》一事。“过眼滔滔云共雾”,夫妻之间产生误会,一旦解释清楚,自然成了过眼云烟。“算人间知己吾与汝”,这感人肺腑之,既是感情上的海誓山盟,也是理智上的深情抚慰。“人有病,天知否?”这包括夫妻离别的苦衷,也是诗人对人民疾苦的忧患。正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所云:“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自屈原以后的诗人,往往一有“苦情”便有仰首问苍天的诗句。这同《沁园春·长沙》“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一样,表达了“心忧天下”的崇高情怀。
词的下阕写离别途中的所见所感,彼此间的眷恋之情,对杨开慧的激励以及投身伟大革命的豪情壮志。“今朝霜重东门路”,“东门路”既实指当时长沙东门之一小吴门外通往火车站的道路,又借用古诗中的典故。《诗经》中有《东门之》《出其东门》《东门之》《东门之池》《东门之杨》五首诗,全是写男女爱情的,故事地点都在东门之外,故后人有借东门之行表示夫妻离愁别绪。“照横塘半天残月”,“横塘”实指清水塘,古诗中“横塘”常指送别之地,如范成大《横塘》有“年年送客横塘路,细雨垂杨系画船”。
“汽笛一声肠已断,从此天涯孤旅”,作者使命在肩,只能承受别离之痛,独自远行,投身于斗争实践。“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像台风扫寰宇”,诗人用比兴象征表达了革命到底的钢铁意志和对未来的热切期盼,以昆仑山绝壁崩塌,台风席卷天下的气势,把旧世界打个天翻地覆。“重比翼,和云翥”,比翼双飞,共同奋斗,他们夫妻是搏击时代风潮的弄潮儿,是叱咤风云振翅双飞的比翼鸟。
这首词围绕一个“别”字来铺写,从话别、送别写到别后,脉络分明。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词的上下阕重复使用了一个“恨”字,“爱并恨着”,这是人类情感的一种复杂现象。爱之深,恨之切,正如白居易《长相思》所写:“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贺新郎·别友》始发于情,而终归于理;落笔于别情,收笔于革命。这不是革命加恋爱,也不是恋爱加革命,而是完全彻底的革命恋情。刚健中含柔情,婉约中寓豪放,使词的境界大为开放,使儿女情长得以升华,融夫妻爱和战友情于一体。正如著名作家唐弢在《革命激情与儿女柔情的统一——读1923年作〈贺新郎〉》所言:“昂扬的革命激情和缠绵的儿女柔情融洽地结合起来,给人以浑然一体的深切感受。我还以为,这首词好就好在这两者的结合,有了儿女柔情的缠绵,更显得革命激情的昂扬;反之,有了革命激情的昂扬,也更显得儿女柔情的缠绵。而在这昂扬和缠绵里,形象地衬托出一对青年男女真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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