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的冬天,一个清晨,骑兵团正在出操,团部突然吹起紧急集合号。
部队集合后,只见彭雪枫师长带着严肃的脸孔,走到队前。
他首先讲了一声:
“同志们!”大家立刻立正。
在一般情况下,讲话的首长接着是要说一声“大家稍息”的。
可是,这一次,彭师长根本不说“稍息”。
大家端正地站立着,听彭师长的训话。
彭师长用严峻的目光看了大家一会儿。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个别马匹有时打声喷鼻。
彭师长终于开门见山地开了口: “现在我要问你们,你们的群众纪律好不好?”
“不好!”骑兵们心里紧张,怀着内疚的心情齐声回答。
彭师长面对全团骑兵,严厉批评了起来。
他从“为什么当兵,为谁当兵”的道理讲起,接着就批评了“骑兵特殊论”:
“难道你们有的人吃老百姓的咸蛋,吃老百姓的梨,也能怪马吗?这同马有什么关系?有什么特殊?”
彭师长把八路军、新四军同国民党的队伍作了对比。
他尖锐地指出:“你们违犯群众纪律,和国民党有什么两样? 这是国民党作风!是国民党!”
骑兵团的干部和战士听到彭师长的严厉批评,吓得不敢动一动,轻轻地吸气,心里感到前一时期在群众纪律方面, 确实太不像话。
操场上一片静寂,鸦雀无声。
彭师长从口袋里掏出信来,说:“这是地方干部反映你们违犯群众纪律的信,信里既肯定你们多数同志给群众做了不少好事,又反映了你们少数同志的不良行为。”
彭师长接着说明群众纪律好坏,关键在各级领导。
他还详细地讲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典故,并进行了解释。
他说:
“古人告诉我们:即使你不偷瓜不拿李,尚且还要注意避嫌,可是现在你们有一些人,仗着‘老子能打仗”,能吃的拿来就吃,随便拿老百姓东西,这算什么新四军?算什么共产党的部队?”
彭师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通后,还问大家:“今天我批评你们,你们心里舒服不舒服?”
大家一声不吭,只有忠厚老实心直口快的冯福林孤零零地大声回答“舒服!”
大家想笑又不敢笑。
对彭师长的严厉批评,大家不但没有抵触,反而感到十分亲切。
大家注视着清瘦英俊目光逼人的彭师长,深有感受地想着:“师长对我们是恨铁不成钢啊!”
最后,彭师长对大家响亮地提出:
“我们在敌人面前要象猛虎,在老百姓面前要象绵羊!”
彭师长的批评,对骑兵团是很大的震动。
在彭师长走后,团的领导干部立刻召集干部讨论。
大家检讨了前一阶段违犯群众纪律的现象,有的同志难受得哭起来。
一大队新调来的政治指导员陈刚,是内战时期参军的红军战士。
他听了彭师长的训话后,感到事关重大,决心把群众纪律搞好。
他先是开会布置,又深入到各班,参加大家的讨论。
他到了炊事班,一位炊事员正在发言:“这回我算是真正服了气,不要说彭师长讲了很多的道理,就是骂我们再厉害些,我心里也舒坦。在老陈圩子那边,我是拿了咸蛋吃了,……”
另一个同志在检讨着:“我的马背上烂了,心痛得慌, 就找了一个破棉祆,中间剪了一个大洞,垫在马鞍下面。我光爱马,不爱护群众。我们天天出去打‘大褂队’(老百姓对汉奸队伍和土顽的称呼),要都象我这样,也跟‘大褂队’差不离了!……”
陈刚指导员从这个班跑到那个班,走着想着,在大队晚点名时,他向大家宣布:
第一,树皮被马啃一圈,树就死了。今后,马一律不准拴在树上,要找木杆竖起来,绑上绳子,马统统都拴在绳子上。
第二,马一脱笼头就去啃庄稼。大家要用麻绳打成笼罩, 把马嘴罩住,喂后一律戴上。
第三,切实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临出发前,一律都要派人专门检查,借的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
陈刚的几条具体亦法,推广到全团,骑兵团的群众纪律从此进了一大步。
一大队有个忠厚老实的老战士孙永风,打仗时哪里有敌人,他就直向敌人冲,老是冲在前头,活象一只猛虎。
可是平时只知道干活,很少说话,有些战士说他是“三锤子打不出一个屁。”
有一回,他去借水桶挑水喂马。
水离村有里把路,有些老百姓想先挑水,把水桶用草盖着, 让孙永风找出来了。
村里一个火气大的青年人,上来就打了孙永风几拳头。
孙永风不还手,回到班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同班同志见老孙挨了打,都说孙永风窝囊。
有的同志气得直蹦:“要是我,不能饶过他。”
孙永风擦着泪说:“师长不是说了吗,咱对老百姓得象绵羊。”
骑兵团的群众纪律有了进步,老百姓对骑兵也更亲热起来。
骑兵团一到驻地,好象出了远门的亲人回到了自己温暖的家里一样。
老百姓帮着战士铡马草,挑水饮马,少年帮着遛马。
各班单独起伙时,老大娘和大嫂子帮着战士擀面条,烙单饼,忙得象接待亲人一样。
部队住在濉河边上的一个村庄名叫“面朝西”时,团政治处的保卫股长尹晓春,因公耽误了吃饭。
房东戴金保知道尹股长最爱吃酸菜下面条,从通信员刘传礼手中夺下领来的面粉,要老伴擀了面条,下了酸菜,让尹股长美美地吃了一饱。
2
有一次,彭雪枫师长找周纯麟去汇报情况。
周汇报后,彭师长问他:
“现在你们的马匹和装备情况怎么样?同你在新疆当骑兵时相比…...”
“我们现在的马匹和装备,同我在新疆带领的骑兵,简直不能相比!”周纯麟坦率地回答彭师长,接着就说:
“马匹既少又差,很不适合骑兵用;马装具更不行,连个马刀都没有,不象个骑兵的样子。"
彭师长对周纯麟语气里的埋怨情绪,丝毫不责怪,反而温和地说:
“这些,我们也看到了。现在,我们要自己动手,积极解决!我同师里几个领导同志已经商量过,决定拿出三万元淮北币给你们。”
象一股暖流穿过周纯麟的身心。
周纯麟赶快骑上马,激动地疾驰着离开了半城师部。
1942 年 1 月任骑兵团团长的周纯麟
周纯麟刚回到界头集团部,连忙高声叫通信员,去把团供给处副主任董昶泰找来,告诉他:彭师长决定给骑兵团三万元淮北币,用来买马、打马刀和搞马装具。
他要供给处赶快造个预算,送到师供给部,分几次到师部金库主任资风(湖南耒阳人,一九二七年参加红军,曾任新四军四师军需处副处长,金库主任、华东军区财务部政委等职。一九五五年病逝)那里去领款。
那时,每人每天的菜金大致是淮北币两角。
三万淮北币, 相当于当时全师大半年的菜金。
大家一听师里给了这么多钱, 纷纷说:“彭师长建设骑兵的决心真大!”
团部把买马的任务布置给各大队后,一大队就派忠实可靠的班长吕传德(河南杞县人,一九四四年在宿东游击支队任传骑排长时牺牲)带几个人出发。
吕传德是河南杞县人, 外号傻活,个子不高,眼睛不大,可是非常有精神。
他是一九三八年参军的老兵。
当时骑兵团里骑马技术好的还不多,吕传德却已是一个驾驭马匹的能手。
临出发前,吕传德召集同去买马的三个人开了个小会。
他把从大队部领来的一布袋银元放在桌上,说:
“彭师长在发给我们的三万淮北币当中,拨出一部分银元,这是从各方面挤出来的,有打仗时缴获的,也有倒换来的,来之可是不易!我们这次出发,党支部指示我们: 要进行宣传动员。牲口是老乡的命根子,咱不能强迫,要使卖主自愿,要买卖公平,做到两不吃亏。”
开过会后,向西北夜行一百多里,直插到睢宁县西北大王集附近。
吕传德为了保持马匹的体力,在一条干涸的季节河里(即下雨时有水,不下雨时没有水)牵马行走。
天将明,只听得迎面有人走来,一面走路,一面唱着柳琴调。
这个地区那时是敌我双方争夺中的游击区。
那人抬头一看有骑兵,不知道是哪个队伍的,拔腿就跑。
吕传德骑马追了上去,只见那人喝得醉熏熏的。
经过一吓一跑,虽然还满嘴酒气,但已清醒过来,连忙哀求说:“老总,请高抬贵手……”。
吕传德知道他误把我军当作伪军,连忙说道:“你不要害怕,我们是新四军,不打人骂人。”
吕传德看他肩上挂着一个粗布褡裢,问他是干什么的,那人回答是买卖牛马的经纪人。
吕传德一听大喜,连忙问他:“这里的马,好不好买?”
牛马经纪人说:“驮马、拉马好买,乘马不好买。”
吕传德拍拍银元说:“我们用银元公买公卖!”
经纪人看到银元,知道这些人不象伪军那样来抢马,脸上露出笑容,满嘴说“尽力效劳”,将吕传德等带到大王集南一个小村庄上的孤门大院里休息。
进得院后,吕传德一面派人警戒、喂马,一面同牛马经纪人谈了起来。
他首先问经纪人:
“你说的驮马、拉马和乘马,有什么不同?”
“驮马主要用于驮载,它的特点是背宽、腿粗,驮东西有劲,但转动不灵便,跑不快。
拉马主要用于拉犁、拉车,它的特点是前低后高屁股大,拉劲大,也跑不快。
乘马的特点是前高后低、胸宽、腰细,腿不粗,一看就知道它灵活, 跑得快……”
牛马经纪人显然是个行家,说得头头是道。
接着他又对吕传德说:“明天大王集正逢大集,我先去看一下, 有马卖由我说价钱,包管你们不吃亏。”
次日早饭后,吕传德等到了大王集西头牛马市,只见牲畜不少,但主要是牛、驴,骡马很少,他们正在失望时,只见北边一根大柱上,拴着一匹菊花青,正在又踢又扒,仰头嘶叫,挣着绳子直打圈。
吕传德走上前去,只见菊花青前高后低, 胸部有尺把宽,马蜂腰,一双暴眼,雄赳赳,又蹦又跳。
吕传德上去扒开马嘴,想看一下是几岁口(看马的年龄,要看马的牙齿磨损程度,这叫做看几岁口),马又踢又咬,硬不让看。
这时,旁边走来马主人,中等个头,歪戴礼帽,炫耀着说:“你不用看,四岁口,没错。”
“你这马卖不卖?”吕传德问马主人。
“我这匹马,是匹怪马,牵到集上来,是来搭搭架的, (意即装装门面)估量一下能卖多少钱,其实并不想卖。”
马主人骄矜地说。
这时,吕传德才看清,这马浑身刷得干干净净,颈上挂着串铃,串铃上还挂着红穗子。
马主人接着讥讽说:“我这马,其实你们也骑不住,驯不了。”
吕传德听了这话,气得眼都红了。
他说了一声“你看我制不制得了它!”
突然走到马身旁,只见他猛地左手抓住马缰,右手抓紧马的后肚皮,用膝盖直往马肚子上捅了七八下, 捅得菊花青浑身发抖。
接着,去掉马笼嘴,解开绳,抓住马,翻身跳上光背马。
这时马又蹦又跳,又咬,硬不让骑。
吕传德猛抽几鞭,顺着大路,如箭似地放开猛跑。
跑了三、四里后,猛勒马头,又猛抽几鞭,回到原地。
菊花青的身上汗水直冒,而吕传德气不喘,脸不改色。
这时马主人满脸通红,两眼发呆。
集上的人都啧喷称赞“新四军神骑手,天下难寻。”
吕传德随即对马主人和围观的群众说:“我买马,一不为自己,二不为家用,是买马当骑兵打日本,保护老百姓过好日子。”
说得在场的老百姓都点头。
马主人无话可说。
干脆对牛马经纪人说:“既然如此,你说个公道价钱,我卖给他!”
牛马经纪人开了口:“说一不二,四十块大洋!”
没讲什么价钱,这匹马就成交了。
接着经纪人又在集上帮吕传德买了四匹乘马。
当吕传德牵着新买来的马将离开时,听得集西头一阵铃响,来了一帮盐商,牵着一批骡马,经过此地,要到东海边上去贩盐。
吕传德看到盐商的骡马群中,有一匹红色乘马,精神抖擞,呼呼直叫。
吕传德上前扒开马嘴,一看是个中年口。
盐贩子一看心里直嘀咕,摆出一张笑脸,从口袋里掏出一枝兵箭牌纸烟,递到骑兵面前,点头哈腰笑着说:
“俺是生意人,全靠骡马驮盐,做点生意,养活家口, 请老总不要……”
盐商不知我们是什么部队,生怕用很少钱强迫买他的马,甚至硬要抢走他的马。
吕传德当即说:“我们是新四军,我也知道你卖了马,不能再驮盐。我现在用现洋买下你的那匹乘马,你再买一匹驮马,驮起盐来,更有劲。你看怎么样?”
旁边有人插上话说:“这是新四军,公买公卖,而且都是现洋,要是你碰上国民党、汉奸队,早给你抢跑了,还给你磨嘴皮子。"
牛马经纪人从旁接着说:“这集上好驮马有的是,给你四十块大洋,把你那匹红马卖给新四军。你给我三十块大洋,替你挑匹好驮马。”
就这样,吕传德等四人,买了一批好马回到了驻地。
根据地人民对支援骑兵更是积极。
泗阳破草圩子有个老太婆,经过我们说服后,激动地对我们说:“我没有儿子可以送去当新四军,我这匹马,你们买去,就算我半个小子,去当新四军打日本吧!”
除了买马和缴获外,我们还把那些不适合骑兵使用的马,贴钱换给老百姓使用。
就这样,依靠人民的支援,骑兵团的马匹逐渐增多,部队也随之扩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