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军号声唤来了黎明,我睁开眼睛,一片金色的阳光已经在山顶上闪耀着。
山谷中,仍然是黑蒙蒙的,茂密的树林团团覆盖着幽深的峡谷,除了山,还是山,没有一块平地。
几天来,我们一直在这样的崇山峻岭中行进。
过湘江以后,我们红八军团先于胡岭一带负责警戒全州的桂敌。
十二月六日,又奉命同红五军团扼守老山界各隘口。
老山界,地图上称为越城岭,耸立在湘江西岸,是湘、粤、桂边有名的五岭之一,最高峰海拔二千一百多米,上下八十余里路,所谓路,也仅仅是悬崖绝壁间的羊肠小径,远远望去,象一条细长的带子,伸向山巅,坠入峡谷,曲曲弯弯隐没在丛林深处。
这里地势险要,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我军居高临下,以要道隘口为屏障,使敌人不敢轻进。
第二天,我红五、八军团移驻唐洞, 仍以一部扼守老山界隘口,迟滞敌人并破坏来路。
完成阻击任务后,我们胜利地翻过老山界,赶上了主力。
过了老山界,山势未见平缓。
路,越走越陡,山,越爬越高。
前边,仍是一望无尽的群峰。
这里是人烟稀少的苗族聚居区,人们都叫它大苗山。
一路上虽然看到过几座苗寨,但寨子里空无一人。
苗族同胞素有搬迁的习惯,过去我就听说过“桃树开花,苗子搬家”,可是在反动派的欺压下,苗胞们只能向山高林深的地方躲。
大概是因为他们分不清红军和反动派的区别,听到红军来到的消息,也同往常躲避汉人一样,在山上藏身了。
这些苗胞跑山极快, 有时前卫部队看到人影,三转两转就再也找不见了。
出发以来,罗荣桓主任一再强调要各单位注意做好沿途的群众工作,我们无线电队在这方面一直做得不错,几次受到军团政治部的表扬。
可是,在苗山上,连个人影都找不到,又如何进行群众工作呢?
连续的山地行军,使同志们相当疲劳,最糟糕的是粮食也快吃光了。
昨天晚上,司务长把保存了几天的一块猪肉拿出来,加上红薯,做了满满一大锅肉烧红薯,全队同志香甜地吃了一顿。
大家吃得高兴, 只有司务长在暗暗发愁:明天要是再找不到老百姓,我们就真要断粮了。
早上,我咬了咬牙,让司务长把最后的一点粮食也拿出来,煮了稀粥。
这可真是名副其实的稀粥啊,除去稀稀拉拉的几把大米和切得碎碎的红薯,比清水汤稠不了多少。
一些战士喝了四五碗,把肚子灌得圆圆的。
不管怎样, 毕竟算是吃过了早饭,队伍又继续前进了。
出发后,大家的情绪很高,欢笑声此起彼伏,几个兴国同志还兴致勃勃地哼起兴国山歌来。
看着同志们个个生龙活虎的神气,我也受到了感染。
是啊!血染湘江,突破敌人第四道封锁线之后,敌人的威胁被暂时地摆脱了,后面的追兵被甩得很远,高山密林也使敌人的飞机失去了威风。
眼下,同志们流露出来的胜利的情绪,不正是我们用以战胜一切困难的精神力量吗?
山路,依然是那样陡峭,同志们挑着沉重的器材,一步一步地往上爬着。
不一会,都大汗淋漓,不停地喘着粗气,每进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气力。
刚才的欢笑声渐渐消失了。
队伍前进的速度越来越慢。
在一块开阔地前,我停下脚步,担心地望着正在攀登着的同志们。
突然,一阵争吵声传入我的耳朵。
“给我,排长。"
“不,还是我挑。”
“排长,我能行。”
“服从命令。”
运输排刘排长声音一下严厉起来。
声音消失了,刘排长挑着担子出现在我的面前。
后面,一个年轻的战士撅着嘴跟上来,一见到我,那个小战士就振振有词地告起排长的状来:“政委,出发时排长讲的和我轮番挑机器,可是,到现在连担子边都不叫我碰一下,这,这合理吗?"
这小鬼委屈得几乎掉下眼泪。
我看看刘排长,他只是用毛巾擦着汗津津的额头,站在那里笑着,说:“我行啊,路还长着呢。”
手里紧紧地握着扁担, 扁担两头结结实实地拴着收发报机。
看情形,这副担子他非要垄断不可了。
一路上,运输排不知吃了多少苦,可器材却毫无损坏,只是在过湘江时掉在江里一副双电池。
为这事,刘排长自责得比谁都厉害,这是多么强烈的责任感啊。
从那以后,每次行军,他都不声不响地把收发报机挑在肩上。
谁都知道,这副担子,是整个电台的灵魂。
对于这场争论,我没有表态,只是对刘排长说了一声“在这里休息一下”,便匆匆拔腿向军团部走去。
昨天晚上,我就听说军团卫生部担架队要解散,这消息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夜。
过湘江后,我们电台也减员不少,器材又这么多,这么笨重,如果能够给我们补充几个人,就解决大问题了。
运输排减少了十来个人,沿途又无法找挑夫,实在拖得疲惫不堪,不及时朵取措施,很可能不出苗山就会被拖垮,同军团首长去说一下,兴许会给我们几个人,我一边走一边盘算着。
到了军团部,他们也在休息。
我找到黄苏政委,开口就把路上想好的理由一条条摆出来,谁知,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发起火来:“这几个人补充战斗部队都不够,哪能给你们?告诉你,一个人也不给,如果把电台丢了,我杀你脑壳。”
这个钉子可碰得不轻,我不免有些懊丧。
看到我失望的神情,罗荣桓主任笑了:“袁政委,电台的同志是很辛苦,可是,连队更需要人呀。”
道理我是清楚的,连队多一个战士,打起仗来前线就添一份力量。
和他们相比,电台再重要毕竟还不是冲锋陷阵。
可是,我们的处境也实在困难。
接着,罗主任又说:“你们无线电队出发以来一直是军团的模范单位,领导上相信你们,你也要相信电台的同志们,只要讲明道理, 我们的红军战士都能以一当十,克服任何困难的。”
罗主任的一番话,一下子使我开窃了。
对呀,把困难摆到大家面前,群策群力,依靠大家来想办法,一定能把电台运出苗山。
回到电台休息的地方,我就把干部召集起来开会,让大家出谋划策。
大家沉默了一会,认真考虑着眼前的问题,运输排长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电台是同志们用生命换来的。我们排人虽然少了,但是我们要一个人挑两个人的担子,就是爬,也要把器材带走。”
靳子云同志接着说: “运输排是最吃力的,现在应该集中全部人力保证运输排的任务。”
他的建议,得到了监护排长的赞同。
很快,大家就形成了一致的意见:抽调人员加强运输排的力量,号召党、团员带头克服困难。
这时,司务长又提出来粮食问题, 这一下,刚才兴奋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是的,两天来,一到休息的地方,司务长就带着人到处设法搞粮食,可是,没有找到苗族群众,有时路旁的粮食也被前面的部队吃光了,有钱买不到粮食,实在让司务长为难。
“我看,粮食问题必须赶快解决。队伍出发前,先派几个人到前面去搞粮食,搞不到别的,搞些红薯也好,来不及煮,就吃生的,搞到粮食就在路旁等候部队。”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才使我发觉,罗荣桓同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们身边。
他的意见,立刻得到大家的拥护。
开完会,司务长就带着几个炊事员提前出发了。
队伍整装出发时,我又一次做了动员,提出了“人在器材在”的要求。
在党、团员带动下,同志们纷纷要求参加运输排的工作,个个争先恐后,这么一来,倒让刘排长作难了。
当一切准备就绪,部队就要出发的时候,一向话不多的通信员小赖突然拉住我:“政委,我也要当个运输员,为电台贡献力量。”
这个小鬼身体瘦小,怎么挑得动机器?
我没有理他。
他见我没有答应,更着急了:“政委,别看我个子不高,可是在山里长大的,爬山可是个行家!再说,我也要向党、团员同志学习呀。”
望着他那满含期望的目光, 我只好点了点头。
他立刻一跳老高,敬个礼,转身就跑。
“回来!”
我喊住他:“到排里要服从领导,不许逞能。”
他笑了笑,答道:“是!”
“还有,把你的枪和挎包留下来。”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政委,你的担子够重的,我不能再给你增加负担。”
说着,一溜烟地追赶队伍去了。
望着他那一蹦一跳的身影,我心里热乎乎的,有这样的战士,还有什么困难不被踩在我们的脚下呢?
中午,我们开始向顶峰攀登。
面前是高耸入云的峭壁, 抬头看去,帽子险些掉下,再向上只能在嶙峋的怪石间择路而攀。
同志们早已饥肠辘辘,全凭着顽强的意志,一寸寸地向上攀登。
大家把勒紧裤带节省下来的最后一点应急干粮,这时都集中起来,让挑器材的同志添一点力量;
有的同志甚至把脚上穿的草鞋脱下来给打赤脚的运输员。
为了保证器材的安全,每个运输员的身后都有一、两个同志当“保险”。
山路崎岖,大家就把器材捆在背上,有的则紧紧搂抱在怀里,犹如母亲照料襁褓一样。
有一个同志实在走不动了,就背着器材一点一点往上爬,直到昏过去,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我们的这些运输员,真是个个都称得起英雄好汉。
正是凭着这种团结友爱和一往无前的精神,我们胜利地越过了山顶。
站在山顶上,象是上了蓝天,一片片白云在脚下飘过,绵延西向的群岭在眼前起伏,胜利的欢慰犹如林涛海啸,激荡在我们心中。
饥饿和疲劳连同这八十里大山一道,被红军战士战胜了。
下山路上,两个炊事员已经等在路旁,一大箩筐的红薯放在身边。
这真是雪中送炭呀。
同志们美美地吃了一顿生红薯,嗬!又甜又脆,既解饿,又解渴。
我问这两个炊事员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红薯?
他们兴致勃勃地讲起来:昨天夜里,前面部队驻在山上的一个苗寨。
深夜,寨里突然四处起火,我们的同志在救火时抓住了三个冒充红军放火的家伙,一审问,原来是敌人派来搞鬼的,他们妄图把放火的罪责嫁祸给红军,却被警惕的红军战士抓住了。
于是,我们的同志连夜在村里召集苗族同胞,让这三个放火者自己向大家交代了敌人的阴谋。
反动派的罪行和红军奋不顾身救火的生动事迹教育了苗族群众,红军又给了全寨受灾的苗胞许多白洋。
这一来,苗族群众把红军当成了救命恩人,纷纷把藏起来的粮食拿了出来,一些青年还要求跟着红军打反动军阀,我们的司务长赶到那里,几乎没有费劲就买到不少粮食,还找到了挑夫。
两个炊事员绘声绘色的述说,把大家都吸引了过来。
愚蠢的敌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竟然帮助红军把群众动员起来了,这真是“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知是谁喊了起来:“走啊,下山吃大米饭喽!”
队伍欢笑着向山下跑去。
下了山,天已经黑了,到处升起了炊烟。
这情形,使我想起了三天前在老山界上的一件事。
那天,我们翻过山顶以后,部队休息了。
我看到路旁的地上堆了几块石头, 上面架着一只茶缸,旁边有一位同志正跪在地上用双手拣着干草,填在石块中间,又划着一根火柴,引着了柴草。
借着火光,我发现这位同志原来就是刘少奇同志。
刘少奇
他当时是党中央政治局委员,长征时跟随我们红八军团行动。
过去,他曾到电台讲过几次话,我们对他很熟悉了:“首长, 你为什么不叫警卫员帮你弄呢?”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微笑着说:“这点事情我会做,也能做,为什么一定要别人来做呢?”
望着那越烧越旺的火苗,他又说:“你看,这不是很容易吗?到处都是干柴,有一点火种就可以点燃。毛主席不是讲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吗?就是这样一个道理。”
少奇同志的话,象是在我心中燃起了一团火。
我激动地向他敬了个礼:“首长,请你放心,我们的同志一定会战胜一切困难,成为革命的火种。”
少奇同志信任地点着头,紧紧地同我握了握手。
夜幕中,那一堆堆耀眼的篝火在我前跳动着,把苗岭映得通红。
我们红军不正是革命的火种吗?
这火种是任何反动派也无法扑灭的,迟早有一天,革命的烈火一定会冲天而起,烧遍整个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