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明·仇英·局部·苏州商业繁华景象)
01 行商
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苏州府吴县。
行商陆二载着满满一船灯芯草前往吴中售卖,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陆二打一开始便愁容满面,内心忐忑不安。
临行前,陆二从相熟的行商处打探到一则重要消息:眼下官府在水陆商道上设有层层关卡,对来往行商大肆征收商税,行商们叫苦不迭,他们建议陆二能躲就躲,甚至这趟不去也罢。
灯芯草买卖是陆二养家糊口的生计,断无轻易舍弃之理,但好友的经历也让陆二提心吊胆,这一路上神经一直处于高度紧绷状态。
怕什么来什么,纵然万般小心谨慎,陆二依旧没能躲过税官们的围追堵截。面对穷凶极恶的税官,普通百姓哪有什么招架之力,陆二也只能乖乖掏钱,选择破财免灾。
可路上关卡之多显然大大超出了陆二的想象,他这一船货值不过八两银子,但几轮盘剥过后,陆二就交出了四两的商税,即使这一船灯芯草不要成本,他这趟买卖也肯定是亏到姥姥家了。
然而,陆二的霉运并未就此结束。
当船行至青山地界时,新一波税官正翘首以盼,等候陆二送上门来。陆二小本生意,身上哪有如此多的银两用来交税,只得求爷爷告奶奶,恳请税官通融通融。
想让税官体恤百姓,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最终,陆二领到的只是税官劈头盖脸的一顿呵斥。
走投无路之下,既悲且愤的陆二将一船灯芯草统统搬到岸上,随后一把火将其烧了个一干二净。在税官目瞪口呆地注视下,陆二毅然乘着空船掉头返航,从此彻底告别了自己的行商生涯。
这是时人周晖所著《金陵琐事》中记载的一则真实故事,在当时,这样的事件绝非个例,类似陆二的遭遇每天都在重复上演,上至丝帛锦缎,下至瓜果蔬菜,所有流通商品无一例外都被反复征收重税。
为此,万历二十九年五月,南直隶巡抚刘曰梧曾上疏痛陈:“南直隶各地税使横行,恶棍云从,仅长江三四百里间便有五六处税收关卡,重复征税,敲骨吸髓,民脂民膏枯竭矣。”
那为何朝廷对此仍是熟视无睹,放任自流?
因为,这一切都始于帝国最高统治者——万历皇帝朱翊钧。
02 皇帝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三月初八,北京紫禁城。
一纸诏书连夜从紫禁城发出,万历下诏命文武百官明日一律待在家中反省一天,好好想一想自己是否存在失德之举。就在这天,乾清、坤宁二宫突发大火,火焰冲天,两座大殿顷刻间便双双化为了灰烬。
皇帝很生气,群臣人人自危,但归根结底官员们不过是给老朱家打工的职业经理人,要说老天爷降灾,源于皇帝失德的可能性更大。于是,到了这个月二十五日,万历不得不下诏进行自我批评,以乞求上天的宽恕。
不管是否有用,皇帝和大臣好歹把表面工作都给做了。老天爷容易糊弄,但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可就难办了,那便是重建宫殿的钱该从哪里来。
如果按照人的寿命来算,此时的大明已是一名古稀老人,他拖着老迈的身躯一路走到了万历年间,已然积弊已久、内外交困。
无论在朝鲜、宁夏、播州还是东南沿海,明军四处戡乱,各地烽火不息,而这些旷日持久的大战都要靠天量的钱粮来维持。
仅万历十八年,大明的军费支出就突破一千万两的规模,再加上万历极尽奢靡的消费观,帝国的财富早已消耗一空。
急老板之所急,想老板之所想,正是职业经理人的价值所在。现如今,皇帝正为缺钱无力重修宫殿而一筹莫展,那些会来事的官员立马蠢蠢欲动,开始争相替皇帝捞钱出谋划策。
万历二十四年六月,府军前卫副千户仲春率先上疏,建议朝廷通过开矿来缓解财政危机。
一石激起千层浪,部分科道言官对此嗤之以鼻,纷纷上疏予以驳斥。其中,给事中程绍工、杨应文直接搬出嘉靖朝的旧事,希望借此令万历打消开矿敛财的念头。早在嘉靖二十五年,嘉靖皇帝朱厚熜就曾下令开矿,此后十年间,采矿所得不过两万八千五百两白银,但人吃马嚼的成本却高达三万两。
陛下,经您爷爷亲测,开矿就是个亏本买卖,万万使不得!
但这样的声音毕竟只是少数,朝堂上有的是趋炎附势之徒,在他们看来,政策是否可行并不重要,眼下迎合皇帝的心意才是重中之重。有了诸多官员的支持,万历早已心猿意马,哪里还听得进那些反对声音。
到了万历二十五年,倒霉的万历喝凉水都塞牙,皇极、建极、中极三大殿竟也遭遇火灾,成为一片残垣断壁。
这下子,亟待重建的宫殿骤然增至五座,据记载,仅此三大殿所用木材一项便耗费白银九百三十万两之多,可想而知,五座大殿的最终决算必定是个天文数字。
至此,反对开矿的朝臣再也无力反驳,任凭谁都无法阻止皇帝迫在眉睫的开源行动。不久后,又有人提出向地方榷征(征收专卖品之商税)的点子,进一步为皇帝敛财提供了新思路。
于是乎,各路矿监、税使肩负皇帝的重托,从京城奔赴各地,光明正大地干起了横行地方、鱼肉百姓的勾当。
一开始,这些矿监税使皆由文官担任。这些人都是读过圣贤书的,多少要点脸面,加上害怕遭到言官和地方的弹劾,因此做事尚且留有余地,不敢肆意妄为。
可当万历拿到各路矿监税使递交的财务报表后,对他们的成果大为不满,也逐渐意识到这一问题。因此,万历下定决心,用最不要脸的宦官来取代文官。
不换还好,这一换可就真要了亲命咯。
世人最怕作恶遭天谴,殃及子孙,但宦官们显然没有这层顾虑,因此干起坏事来极为顺手,更要命的是,宦官们日益形成共识,普通的采矿收税效益又低又辛苦,不如直接抢来钱更快!
就这样,各路矿监税使纷纷开启横征暴敛模式,而江南膏腴之地自然成为他们眼中的香饽饽,尤其是商品经济格外发达的苏州城……
03 织工
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二月,苏州织造局。
圣旨一到,提督苏杭织造太监孙隆立马多了一个新头衔——苏松税使。
皇帝的心思孙隆当然一清二楚,第二日,孙隆便开始着手执行,不敢打一点折扣。然而,征税的布告一发出,苏州百姓可就撂挑子了。
原因很简单,苏州确实工商业兴盛,但赚得盆满钵满的都是外来的商贾,本地居民无论机户还是织工都普遍没有恒产,日子过得十分清苦。如今朝廷大开榷征,最受伤的必然还是产业链最底层的机户和织工,正因如此,苏州城的商民迅速开始大罢工,以此反抗朝廷征税之举。
孙隆在吴地任职多年,对当地民情还是颇为了解的,一看对本地人征税行不通,这位万历版“杨金水”立马调整策略,转而向外来行商收税,当地百姓如释重负,民怨沸腾的局面得以缓解。
新政策实行初期,官民还能相安无事,孙隆也顺利完成当年的kpi,向万历内帑上交了三万两白银。
可好景不长,这回轮到外地行商们撂挑子了。孙隆就指着行商身上薅羊毛,再肥的行商也受不了,久而久之,行商们都如灯草商人陆二那样用脚投票,选择避开苏松这些商税重地。
行商一散,苏州顿时百业萧条,尤其是作为地方支柱的纺织业,更是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这头,苏州的机户和织工们都在为生计发愁,而另一头,孙隆的日子也不好过,外地行商没了,他的税收kip又没了着落。事关前途地位,孙隆不得不重新调整收税策略,想来想去,也唯有将税收的重担再一次压到了苏州百姓的肩头。
屋漏偏逢连夜雨,苏州百姓的饭碗已被孙隆毁得七七八八,又不幸遇到大灾之年,当地粮食普遍歉收,因此困顿不堪。而紧接着,在孙隆的指使下,他的走狗参随黄建节、徐怡春等人开始在苏州擅自加税,更是叫嚣着要对每张织机征收税银三钱。
消息很快不胫而走,如同瘟疫般迅速传至大街小巷,机户们惶惶不可终日,遂纷纷决定停业改行。这下子,本就困苦不堪的底层织工丢了工作,真的彻底没了活路。
△明代织机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一次,走投无路的苏州织工们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前者。万历二十九年六月初六,以苏州织工为主的两千余名青壮百姓愤而集结,决意以暴制暴,反抗朝廷的压迫。
如此大事少不了一名精明能干的话事人,于是,义民公推昆山织工葛成来当领袖。
葛成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侠义之人,欣然接下了这一重担,与此同时,葛成十分清楚,义民此次的目的只为为民除害,绝不可打家劫舍、浑水摸鱼。
于是,他召集百余名义民骨干一同前往城隍庙,对着神像立下誓言:“我等宁可拼死拯救一方,但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不得拿百姓的一枚铜钱、一尺布帛,这次不杀尽恶棍,不赶走孙隆,决不罢休!”
就这样,轰轰烈烈的苏州“织佣之变”正式爆发。
葛成将两千余义民兵分六路,以他的芭蕉扇为号令,有序落实他们的除恶计划。
首先,义民想到的便是找走狗黄建节算账,因为此人最不是个东西,极尽雁过拔毛之事,百姓对其恨之入骨。在灭渡桥附近,义民将正在征税的黄建节逮住,当场用乱石将他砸死。接着,义民又抓到另一名恶棍徐怡春,同样将他乱拳打死。
长洲知县眼瞅着暴动愈演愈烈,便下令先逮捕恶棍汤莘、徐成,希望以此平息民愤,然而义民早已立誓,不杀尽恶棍绝不罢休。
愤怒的义民先是一把火将汤莘、徐成的家宅烧为灰烬,又分头行动,将其他十余名为虎作伥的豪绅恶棍及其家人诛杀干净。后来,被官府下狱的汤莘、徐成也并未逃脱,义民向知县索要二人,知县不得不将他们交出,义民将二人当场围殴致死,并戮尸泄愤。
杀光了走狗,该轮到税使孙隆了。
孙隆眼看义民逐渐向织造局逼近,立刻翻墙溜走,在民居中躲藏一阵后趁乱逃到了杭州。
暴动整整持续三日,葛成领导的义民将税使恶棍基本铲除完毕,期间,有一义民偷窃古鼎,公然违反纪律,被葛成斩杀示众。
在起事目标达成后,葛成命人于苏州各处城门张贴告示:“税官肆虐,民不聊生,我等倡义为民除害,如今大事已定,城中百姓可回归正常生活,不得借口生乱……”
△苏州织佣之变
04 知府
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六月初八,苏州知府衙门。
苏州城内,各处烧杀仍在持续,满城百姓人心惶惶,而在府衙之中,苏州各级官吏正焦急地聚在一起,商议着如何平息这场突如其来的民变。
不少官员提议,此等民乱就该武力镇压,不可姑息,常驻太仓的按察使邹墀听闻苏州民变后也星夜驰援,同样力主逮捕所有闹事者。
眼下,苏州之事当然还是苏州知府说了算,对于武力镇压,知府朱燮元恰恰是坚决反对的。
首先,苏州城内压根无兵可用,谈何武力镇压。
执掌地方守备兵力的巡抚常驻句容,苏州城几乎是座空城,何况义民声势浩大,从者众多。朱燮元十分清楚,此时苏州府衙想要武力解决民变,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再者,朱燮元也深知义民只针对税使恶棍,成功招抚的概率极大。
朱燮元告诫其余官吏:“主剿不可。兵是用来抵御外敌的,哪能用在百姓身上,何况这场大乱因我不能为民锄奸而起,怎可轻易用兵。若现在再用兵镇压,简直是推波助澜,将进一步触犯众怒,无异于抱薪救火!”
于是,朱燮元力排众议,决定亲自前往招抚义民,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危机。
果不其然,义民在尽除税使恶棍后并无继续作乱的意图,再加上领袖葛成又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双方一番面晤之后,这场民变迅速出现转机。
葛成:一开始举事之人就是我葛成,杀人之罪,我愿一人承担,请不要责罚众人。
朱燮元:这实在是我的失德,方才造成了今天的局面,百姓有什么罪过,壮士又何至于受此侮辱。
葛成:为民除害,这是道义;杀人抵罪,这是国法。不守道义和国法都将引起大乱,葛成本来就是死罪,哪敢逃避刑罚,大人若不治罪,我便只能自杀了。
葛成一人揽下了此次民变的所有罪责,随后,数千义民纷纷散去。
事后,不少官员都为涉事织工求情,应天巡抚曹时聘就向万历上疏道:“此次罢工乃是富民为求自保而唆使织工干的……”并且他还劝谏皇帝:“应天府辖下四郡年赋税总额不下数百万两,为何还不赶紧废除这区区六万两的商税,以安定应天这样的国家赋税重地呢?”
万历也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关系,决意大事化小,息事宁人,遂顺应民意裁撤苏松等地税使,对葛成也予以从轻发落,两年后,葛成即被释放。
△记录葛成事迹的“吴葛将军碑”
税使走了,苏州得以恢复如初,本地官民无不长舒一口气。但安稳日子仅仅过了一年,万历便又改了主意,太监刘成奉皇帝旨意来到苏州,负责主持苏松等地的榷征工作。
因为万历太缺钱了,更何况矿监税使的油水太大,这群二皇帝肆意搜刮民脂民膏,向上隐匿税额,实际拿的比皇帝还多,当然不愿放弃这一大好机会,无时无刻不在怂恿万历。在多重因素的叠加下,税使再次莅临苏州。
可能有人会问:难道万历不知道矿监税使中饱私囊,大肆贪墨税款之事吗?
当然知道!
当时的礼部右侍郎冯琦就直言不讳地上疏揭露:“皇上的想法是使国家富裕,且不使百姓困苦,但那群宵小之徒的心思却时刻盘算着搜刮百姓,才能养肥他们自己。”
“朕的钱!他们拿两百万,朕分一百万!还要朕感谢他们吗?”这是《大明王朝1566》中嘉靖发出的恶龙咆哮,万历的心情想必也是如此。
万历恨之,但又不得不用之,因为也只有这些人视个人名节如粪土,真正愿意死心塌地替他捞钱。
皇帝的银子是有着落了,但此后,苏州等地民生凋敝,今年织户,来岁流民,成为百姓境遇的真实写照,民变亦随之层出不穷。
与民争利、瘠民肥己,往往是一个王朝走向衰败的先兆。
数十年后,当清军大举南下之时,各地士绅百姓竟对大明的败亡没有半分怜悯之心,纷纷选择放弃抵抗、献城出降,迅速抛弃了这个存续了两百多年的汉人王朝。
人心寒了,一切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