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1922年)七月初一,吉林省滨江道,扶余县。
县城东门里的戏台子今天有大彩上演,看戏的人群在台下挤挤插插的站满,挎着筐卖花生瓜子大壶茶的小贩可算是欢脱了,而那个扛来两捆甜杆的老光棍却顾不得招徕买卖,因为戏台上正演出“铡美案”。
那陈世美已经被按在铡刀之上,看戏的屏住呼吸,就想要看忘恩负义、抛妻弃子之辈如何人头落地,突然人群呼啦啦的往两边分开,中间让出一条通道。
人们顾不看陈世美,都栽楞着脖子看向当场:只见在一个踩着锃亮长筒靴的军官带领下,七八个身穿棕黄军服、头戴大檐帽的军兵如狼似虎的扑入当场。
不由分说,上前直接按住一个正在看戏的中年汉子,抹肩头拢二臂,一条麻绳五花大绑,推搡着带走。
看穿着打扮就能知道,那被抓的中年汉子显然非是一般人:头戴一顶穿花草帽,身穿浅紫色的川绸薄纺衣裤,鼻梁上还架着一副乌溜溜的圆片墨镜,眉宇间尽是桀骜。
开始时还不服不忿,但挨了两枪托之后就老实了。
看戏的人群等到军兵走远,急不可耐的窃窃私语,那卖甜杆的老光棍卖弄着自己的见识:“知道带走的那是谁吗?是‘天河’呀!”
“净扯淡,‘天河’可是绺子大掌柜,出名的闯将,进出驻扎县城的团部那就是走平道一样,和团长都是朋友,咋可能被逮呢!”
“嗐,李老棍子这回还真没瞎说,被带走的确实是‘天河’,我们以前住一个屯子。不扯别的,你们没看那个‘内贴’在尥蹶子撩吗?”
人们顺眼望去,果然见到一人已经翻身上马,正朝着东门方向跑,显然是要通风报信去——却不知上有雷霆,“天河”人头不保,随后又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01
“关东山,又一怪,山山都有绺子在”。清末民国时候的东北,绺子多、胡匪多,有句话说:“绺子不可怕,就怕绺子有上挂”。
这个“有上挂”指的就是“有靠山”。因为当时东北大部分人口都是闯关东而来,本身社会结构关系松散;再加之自从清朝灭亡开始,一直到民国七年(1918年)东北才有明确的主导人——东三省巡阅使张大帅。
张大帅主导东北之后,虽然已经在尽力重整社会治理结构,但面对三尺之冻冰,岂是一夕可融?
更不用说地方势力抱团,短时间无法彻底破解。表现在匪患上,就是官匪勾结严重,甚至官就是匪、匪也是官,很多嚣张一时的绺子,其实都是靠山纵容的结果,因为可以坐地分赃。
不然,真以为兵打不过匪?正规军的武器装备、组织程度都不是胡匪能比的,临阵作战与砸窑接秧子完全是两码事。
有靠山的可以放开胆子劫掠,为祸四方,甚至不把低级军官放在眼里:
“七九六十三,大掌柜怪眼翻。太太拉一把,小姐请个安。老太太递碗茶,连长过来打个千”。
这就是绺子形态的一种表述,形容的是大掌柜到了一个军队连长的家里,那一家人得高看一眼。
凭啥高看一眼?因为和营长、团长有交情呗……
02
胡子虽然是有靠山,但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毕竟在这种“合作”关系当中,胡子是处于下风头,需要顶风吃屁。
有聪明的还好,知道藏拙留后手。然而绝大部分都是浑浑噩噩,真以为天是王老大、自家是王老二,招摇过市,狂到没边,结果都不会太好。
话说在当时扶余县长春岭一带有个奉军营长,姓刘,原本是报号“大生字”的绺子大掌柜,在招安收编之后成了营长。
但这小子虽穿上了官衣,却匪性难改,经常派遣手下出枪铺局,给一些小绺子做靠山,然后坐地分赃。营部的大院里经常在光天化日之下放着抢来的车马财货,苦主虽然明明知道,却不敢去过问。
最后犯了众怒,有多个乡绅联名到省里告状。吉林省督军公署接到呈状之后,乃饬令地方严肃处理。最后一级压一级,由驻扎在扶余县的奉军团长陈铭安负责此事。
陈团长深知刘营长的枪头子硬,而且手底下有一营人马,如果硬拼会造成不必要伤亡,于是某日招来各个营长参加会议,结束之后摆下酒席。
因为都是武夫,所以在席间自然说起武器的事情,陈团长把自己新得的一支镜面匣子拿出来,主动递给刘营长说:“我这是麻雀头的镜面匣子,胶把!你们肯定都没见过——但我听说刘营长用的镜面匣子也不一般,是大狗头,拿出来让我看看……”
刘营长确实没见过胶把镜面匣子,于是接过来把玩,同时也把自己用的大狗头镜面匣子递给陈团长。
陈团长接枪在手之后,凭重量感觉就知道是装满子弹,于是不动声色的拨动扳机旁边的保险,突然出枪直指刘营长。
那刘营长的反应速度非常快,第一时间也把手里的枪指向陈团长:
“你想干啥?我老刘也是白给的,大不了一命换一命!”
陈团长哈哈大笑:“我那枪里的子弹都抠掉了底火,你打不响的!”
刘营长闻听傻了眼,只好束手就擒……
03
刘营长被擒之后,陈团长却还是惴惴不安,因为他自己屁股底下也不干净。
在此之前,陈团长与“天河”的绺子穿一条裤子。
“天河”原名白继善,旗人,家住扶余县城东的贾家园子。在白继善16岁那年补上了吉林驻防旗兵的缺,然而这铁杆庄稼还没吃到18岁,大清国就踢蹬了。
没了饭辙,白继善本身又不具备一技之长,混了几年之后就去挂柱了。因他身材魁梧、仪表堂堂,而且口齿伶俐、心眼活泛,还有行伍经验,所以在绺子里颇吃得开,后来当上了大掌柜,报号“天河”,是有名的大杆子。
尽管“天河”是吃打食的,但因为在团部有过硬的靠山,所以平时来去自如,根本不背着人。
在民国十一年(1922年)夏天,松花江一带久旱无雨,人心惶惶。扶余县的百姓摆下小三牲拽着龙王的衣服袖子求雨,事有凑巧的是隔日即“油然有云,沛然落雨”。
百姓认为龙王挺够意思的,于是共同出钱搭台唱戏,酬神三日。
十里八乡的闲人都来看戏,而“天河”这天闲来无事,带着“内贴”也来凑热闹。
结果正赶上近来陈团长想要洗白“黑手套”,但一时间却不知应该如何下手。这时有外号“李二歪”的来透露:“‘天河’正搁那看大戏呢,身边只有一个内贴!”
实际这个“李二歪”原本也是胡匪,而且还是“天河”绺子八柱之一的“传号”,后来因故退伙,在县城开了一家客店。
但与“天河”绺子还有联系,属于坐探,编外插千的,有时候还客串花舌子。
也不知“李二歪”是出于什么心思,反正就是把“天河”点炮了,导致“天河”在看戏现场被抓。
最后“天河”与刘营长一个待遇,都是掉了脑袋。
04
“天河”的绺子在失去大掌柜之后,里四梁的“炮头”与“水香”互相不服,都想上位,而且都有支持自己的一票人,最后引发大规模火并,人脑袋打成了狗脑袋,血流成河。
最后“炮头”与“水香”都死于火并,谁都没当上大掌柜。
而“翻垛”则是带着剩余人马躲进山里——“翻垛”推八门、演卜卦确实是不在话下,至于前打后别、杀人放火那就不灵光了,不是那块料。
更不用说这“翻垛”还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太。
老太太是榆树县人,早年间婚姻所遇非人,在大庙里出了家,但又不甘世事寂寞,后来竟投奔了“天河”的绺子,因为通晓卦术推演,于是当上了里四梁之一的“翻垛”。
“翻垛”转过年来,密访“天河”的弟弟。
“天河”的弟弟名叫白继德,在清亡之后并未如哥哥那样吃打食,而是去了前郭尔罗斯的大水泊(即今之查干湖),干起了捕鱼行当。能吃苦耐劳且技术过人,早已当上了渔把头,颇有威信,是每年冬捕的话事人。
“翻垛”找到白继德之后,将其兄被出卖经过详细说出,并提出要助其起局建绺。
得知一奶同胞的大哥被害,白继德深恨“李二歪”,发誓要报仇雪恨。于是在“翻垛”扶助下,领着剩余人马铺局,报号“地河”。
但此时想杀“李二歪”并不容易,因为“李二歪”也铺局了——那位陈团长在洗了黑手套之后,却不想失去暗地里的财路,于是找上了“李二歪”,可谓一拍即合。
因为有陈团长在背后支持,所以拉起的绺子发展速度很快。
这两伙绺子可谓水火不容,遇上就是往死里打,在短短半年时间里就互相干了好几仗。
“地河”绺子有两个胡子猫冬时被“李二歪”逮住,倒栽葱活埋在了松花江边;转过头“李二歪”绺子的“花舌子”被“地河”逮住,剥掉衣服绑起来扔在大荒甸子上,绝望的面对一团团如同黑色龙卷风般的蚊虫小咬……
05
对于这种互相伤害,实际两个绺子最后都打怵了。但压力更大的还是“地河”这边,毕竟对方有陈团长明里暗里的撑腰,这么下去早晚被打花达。
这时“翻垛”的娘家侄子前来投奔挂柱,听说这事之后自告奋勇,拍胸脯打包票要去插了“李二歪”。
这小子长得其貌不扬,个头不高,两条罗圈腿,一对小眼睛,见人自带三分笑,人都叫他“二迷糊”。
“二迷糊”在宽城子(今之长春)开了一家剃头铺,前段时间成宿成宿的学外语,白天精神头不够,一不小心把顾客的耳朵弄掉一块肉。要命的是:该顾客是在宽城子火车站给日本人办事,很有些实力。
“二迷糊”自知这次是塌天之祸,嘎拉哈都得被敲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搬不倒葫芦洒不了油。“二迷糊”用门杠子敲晕顾客,把身上钱财摸个干干净净,然后关掉剃头铺尥蹶子撩了,一路向北投奔姑姑所在的绺子挂柱——走之前还找一家当铺,把从顾客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皮鞋当了两块半现大洋。
实际作为技术人才,绺子即使没有他姑姑的面子也会热烈欢迎,毕竟平时大家都有推毛(理发)需求。
但对于“二迷糊”的毛遂自荐,“地河”却信不实,毕竟这小子怎么看也不是杀伐骁勇的模样。但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由他折腾去吧……
06
“二迷糊”化装成单搓的剃头匠,直奔五家站——“李二歪”的绺子最近半年就是压在此地。
五家站是扶余县内的一个重镇,繁华程度不比县城差,大小烧锅十几家,光是挂四个幌的饭馆子就有三家,花台子、海台子也都不缺。
“二迷糊”在十字街口走了两遍,就把目标定在了靠南边的一个剃头铺——无他,只因五家站虽有数家剃头铺,但真正气派的仅此一家,那幌子挂得高高的,在门口有一副对联:
“进店来乌云秀士,出门去白面书生”。
门口进出的都衣着不凡,显然非富即贵。
剃头铺里一溜十二个座位,每个座位前都有亮堂堂的落地大镜子,大小毛巾都是来自宽城子王家袋子房,剃刀、剪子来自北京王麻子店,毛刷子来自天津卫侯家马刷铺——要的就是一个讲究与体面!
“二迷糊”一进门就摘下毡帽,把手里的包袱向上一托:“众位师傅辛苦!”
大柜台上掌柜的马上回话:“辛苦!师傅打哪来的?”
“宽城子。”
“是路过还是常站?”
“从宽城子去卜奎,走到这马高了、蹬短了,想端一段时间饭碗,常站!”
“好说,伸伸手?”
所谓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敲锣的肯定唬不住打鼓的,掌柜的先让小打给洗头,找一个空位坐下:
“掐个亮的!”
“二迷糊”接过剃刀,在剖刀布上擦拭之后,掌心穿花转两个圈,然后上下翻飞,多角度或开或合,剃头带修面,很快就刮得铮亮。
掌柜的从兜里掏出一团白纱布,在头皮、脸上、耳朵里都擦拭一遍,然后抖落开仔细检查:一根头发茬都没有!
然后“二迷糊”开始摩头拉耳、扭肩拽臂、捏颈拍背,直到最后一步刀锋刮目——掌柜的心里已经决定了:之前有个师傅私留小柜,正好留下“二迷糊”,把那个开走。
事实证明,这“二迷糊”只要不成宿的学外语,手艺真不是盖的,绝对秒杀现在只会撺掇人烫头染发的托尼老师……
07
转眼过去了三天。
这天上午,剃头铺的门帘子一挑,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身披黑貂皮大氅、头戴四楞元宝帽的中年人,大塔个子,嘴角歪歪着,似笑非笑,一双三角眼鹰顾狼视。
在身后还有两个腰间鼓鼓囊囊的跟班。
掌柜的一看,急忙站了起来:“李老帅来了?快,都伺候着!”
又上前亲自接过大氅挂在衣服架子上,伺候着摘了帽子,然后吩咐小打给端过来瓜子、茶水。
他自己又一拍大腿,一阵风的去了里间屋,亲自给准备烟灯、烟枪,因为这位爷台每次剃完头之后都得在这抽两口。掌柜所调出来的烟泡那可真是焦糊异香,确实是有两下子。
这边的“二迷糊”从“李老帅”——就是“李二歪”进门开始,就眼皮子一跳,目光微微闪动。正好他手上没活,于是主动过来摆出要上手干活的阵势。
“李二歪”却一横愣眼珠子,“不忙,我等李掌柜!”
原来这位每次都需要李掌柜亲自上手,看不上别人的手艺——当然,也可能要的就是这个排面!
人都说“宁交刽子手,别交剃头匠”,“二迷糊”的心思电转,很快就有了主意:“掌柜的到后面准备东西去了,我先给您把手巾围上。”
“行吧!”
等手巾围好了,“二迷糊”又道:“我知道宽城子现在时兴一个新头型,那可真是带派,吉林督军鲍贵卿都剃这个头型——我看您的脸型和身份,正对路子!”
“还有这事? 你见过?”
“那可不咋地,没见过能瞎说吗?我是打宽城子过来吃劳金的,剃头铺就在日本桥旁边,紧挨着金玉堂,那头牌‘八月红’都找我剃过……”
“李二歪”听完就乐了,“虾扯蛋吧,你剃的是哪呀?”
然后又道:“你真会剃新头型?”
“必须会啊,剃好了满意请赏,不满意就要我嘎拉哈!”
说话间掌柜的也出来了,正好烟瘾犯了,于是顺水推舟:“这师傅是从宽城子来的,手艺相当不赖!”
“李二歪”本来只信得过掌柜的,但此时听说有新头型,而且这个“二迷糊”走道都拉叭拉叭的,看着就是小坷垃米,还是从宽城子来的——自己绺子业务范畴还远够不上宽城子,八竿子打不着,所以那边谈不上有什么仇家。
于是点头:“行,那就试试吧。”
“二迷糊”把小剪子擦了擦,干净利索的剪了一遍,再用大剪子滚一滚。该说不说的,这头型确实够用,大镜子里“李二歪”脸上也露出满意神色。
下一步就是修面,“二迷糊”拿过锋利的剃刀,用大拇指肚轻轻的拭一下锋刃,虽然内心激动万分,但表面却看不出一丝异常。
剃刀划过脸面,发出清亮悦耳的响声,这代表手艺顶尖了!
等划到下巴颏的时候,剃刀开合九十度,就那么一拉——血,直接喷溅到了大镜子上。
“李二歪”原本惬意的一张脸,此时全是惊恐,挣扎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抬手张嘴发出微不可查的“嗬嗬”声。
“二迷糊”在剃刀划过之后,马上跳着脚大喊:“快看呀,外面有大洋马在大街上溜溜光!”
一边喊着,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去。
在门口喝茶候着的两个跟班,赶紧扔下茶碗就抻脖子往外看,左顾右盼之间并未如愿看到好光景,却听到屋里有人惊呼:“李老帅这是咋地了——哎呀不好啊,李老帅脖子冒血啦!”
两人赶紧又跑过去,此时“李二歪”已经出溜到大座椅下面,有出气没进气,很快就蹬腿了。
等到反应过来想起找“二迷糊”的时候,人已经牵出事先在一家客店里存放的快马,哼着小曲扳鞍认蹬,两腿一夹马肚子,一溜烟的跑出五家站——
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