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3月份,我(刘爱国)已经在边疆整整服役5年,从一个农村毛头小伙已经成长为合格的汽车连战士。当时我在七班当副班长,凭借同年7月立下的三等功,加上原一班的正副班长都复员了,在年底时,领导决定调我到一班去当班长。
直到退伍前,我就一直待在一班当班长,和战友们建立了深厚的友情。但刚开始的时候,却完全不是这样的,直到一件事情的发生,才彻底扭转了这一切。
刚到一班就职后,我觉得压力很大。虽然大家都在一个连队,但不同排战友之间的交往并不是很频繁,我和一班的战友们之前也并不是特别熟络,所以为了在后面能够齐心协力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我必须得和战友们尽快打成一片。
没待几天,我就发现一班的气氛有些不对劲。我总感觉大家似乎在孤立一位战友,平时跟他讲话的人很少,而且语气也有点阴阳怪气,而且私底下还有人叫他“杨老抠”。这名战友姓杨,四川南充人,81年参的军,此时的军龄刚好两年。
可是,当我向其他战友了解情况时,大家都对此顾左右而言其他,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装傻充愣。班级开会时,我特意强调要讲团结,要注重战友们之间的感情,不要搞小圈子。当时大家都答应的挺好,但私底下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情况并没有明显改观。
我不死心,就去找小杨,原本以为小杨会讲明真相。结果小杨却说没事,大家对他挺好的。我跟他讲,有什么事不要放在心里,说出来会为他做主。他有些意动,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我虽然想要缓和他们的关系,但苦于无从下手,事情就只能这样拖了下去。直到春节前的某个周末,发生了一件事,我才彻底搞明白其中的缘由。
一般连队周末都休息,玩得好的几个战友会相约出去逛逛,吃点东西,或者是到老乡那边串连队,一起拉拉家常。我和另一个连的老乡也一起到外边的集市上转了转,打了打牙祭后就各自回连队。
此时连队里面的人不多,当我刚走到我们班的宿舍门口,就听到一个刺耳的声音传来:“呵,啥时候羊都会上树了,杨老抠竟然会买烟送人了……”
我没动声色,在外边假装踱步,其实是在“听墙角”。此时屋内小杨的声音响起:“张二哥,没事儿,战友们跟我开玩笑呢?这烟你一定要拿着,你帮了我那么大忙!”
这时,先前的那个声音又冒出来一句:“老杨,你说你跟我们一起都待了两年了,也没见你给我们散过烟,看来你也没把我们当战友啊!”
小杨赶紧解释:“赵哥,没有的事,你也晓得我从来不抽烟,所以也就没有买烟的习惯,张二哥是我老乡,我买包烟感谢他。”
小杨称呼“赵哥”的算是一班的老人了,赵春华,79年入伍,也就比我稍晚一年多。平时也没看出来他嘴巴这么毒,没想到这次竟然说话这么伤人。
听小杨这样说,“赵哥”来了一句:“你看你这位张二哥一直推辞,你又不会抽,拿着也是浪费,大家一起分了抽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传来,应该就是小赵口中的“张二哥”,他带着浓浓的四川口音:“赵哥是吧?咋滴,小杨这烟必须得散?不给不行?你们算啥子战友哦,连同一个班的都要欺负?你还要抢嗦!”
“张二哥”这话算是驳了赵春华的面子,他有些挂不住脸,恼羞成怒道:“这sei pi gou(吝啬鬼)的烟送给我抽都不抽,跟哪个稀罕一样?我又不像他,连部队发的内裤都要寄过去,自己穿的都破洞了,都不觉得羞人。”
周围传来了几个人的哄笑声,小杨没有开腔,但“张二哥”明显不干了,语气也激昂了起来,用四川话噼里啪啦说着,很明显不是啥好话,哄笑的这几位也听出来了。于是也纷纷拿话回骂,越骂越过火,事态升级了。
我一把推开门,喝到:“都干什么呢?吵这么大声,不怕别的班战友笑话啊!”将门关好后,我明知故问:都说说,吵什么呢?
哄笑的几人和小杨都没说什么,“张二哥”看我像是领导,就向前跟我告状道:领导,你看他们班里的都是些什么战友啊,就知道欺负人,连一个班的都要欺负。
我跟张二哥说:我不是领导,我是他们的班长,我姓刘。你说说看,他们怎么欺负人的?
张二哥给我描述了刚才的情况,言语中愤愤不平之意显露无疑。我没有动声色,听完后便转向赵春华他们几个人,让他们说说是不是这回事。
赵春华几人倒是没有狡辩,干脆的承认了,但强调他们只是在开玩笑。我板脸怒斥:有你们这样开玩笑的吗?骂人的话说出来了,不要以为你们说的sei pi gou别人不知道什么意思?什么叫抠门?勤俭节约是我们的光荣传统,到部队吃了几天饱饭,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笑话谁呢?
几人都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有赵春华有些不服气,他争辩道:“班长,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位杨战友是多么的节俭?”从他的语气当中,很明显能感觉出“杨战友”和“节俭”都是带引号的。
赵春华继续说道:“他刚分过来的时候,我们说要团结同志,周末请他去下馆子改善伙食,他不去。给他散烟,他不抽,也从来不给其他人散烟。我们平时互相有时候挤点牙膏,倒点洗衣服大家都不会说什么,而他呢?有一次我用了他点洗衣服,他就将洗衣粉藏了起来,这种人太小气了,也太不拿大家当战友了。”
小杨脸涨得通红,讷讷没言语。旁边的“张二哥”,一听这话就不干了,他气愤的说道:“杨家屋里有多困难你们知道吗?小杨节俭也是没办法,你们不帮忙还反倒嘲笑他,你们算什么战友?”
我就知道背后肯定有隐情,便让“张二哥”细细道来,从他口中我们得知了一个让人心疼的真相。
张二哥真名张振和,他和小杨从小就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所以对小杨的情况知道的一清二楚。小杨1962年出生,入伍时刚满18岁。
他的身世非常悲苦,刚出生时母亲难产就不幸离世,他父亲在70年修当地的水库时,不慎落入水中被淹死了。8岁的小杨就成了孤儿,他的亲戚和叔伯觉得这孩子有点“克”,就纷纷推脱家里孩子多,负担重,都不愿意收养他。
当时还是大集体公社时期,虽然小杨不至于被饿死,但8岁的小孩想要生活的好,没有人照顾还是很困难的。当时村里有个老兵也姓杨,已经40多了,他们小孩都喊杨大爷,据说当年曾参加过援朝志愿军,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误才回乡的,一直独身一人,看小杨可怜,就收养了他一起做个伴。
爷俩当时的日子虽然过得马马虎虎,但小杨总算有了个地方安家。杨大爷收养了小杨之后,又陆续收养了三个女孩(当地农村重男轻女思想很重),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组建了家庭,虽然日子过得苦,但也是其乐融融。
等到1980年,小杨满了18岁,杨大爷就让他入伍参军。小杨一开始不干,当时农村刚刚在搞“包产到户”,杨大爷当时已经超过50岁了,在战场上受过的伤也会时不时作痛,小杨不忍心撂下一家子,将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杨大爷身上。
但杨大爷不答应,强烈要求小杨必须去参军,不去就打断他的腿。当时当兵的名额紧俏,杨大爷还到处找人帮忙,最后才保住了小杨的名额。小杨流着眼泪告别了养父和几个妹妹,踏上了参军路。
由于父母在他年幼时纷纷离世,加上亲戚和宗族里的人的冷漠,他从小就性格内向、有些懦弱,而且还有点过于顺从别人(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讨好型人格)。可能杨大爷也是觉得小杨这性格,不太适合以后在社会上闯荡,就逼着他到部队这个大熔炉中来锻炼。
小杨参军后,一开始是12元的津贴,他知道家里困难,大的妹妹10岁,最小的妹妹也才4岁,所以他就异常节省,将省下的钱都寄回了老家。他不敢参加战友们的聚会,也是害怕到时候回请要花钱,他藏洗衣服,也是害怕被别人用了,自己还得花钱去买。但他又害怕战友们嫌弃他,所以宁愿背着“杨老抠”的外号,也不愿意将家里的事说出来。
这次他之所以给张振和买烟,是为了感谢他的20块钱。家里杨大爷生了病,急需用钱,小杨急的忧心忡忡,不得已便向张振和开口借钱。张振和也二话没说,就借给了他,并且说不着急还,以后有了再说。上个月家里来信说,杨大爷病情大好,但后续还得长期吃药。小杨知道短时间内还不上钱了,他便买了包烟表达歉意和感谢。
听完这些话,在场的所有人几乎都被震撼了,除了小杨和张振和。我没想到小杨家里竟然这么困难,他的身世如此凄苦。说实话,虽然都是农村的,但像他这样困难的确实也不多见。才21岁的小杨,嘴角的绒毛还未褪去,但他已经成为了家庭的顶梁柱,背负着巨大的压力。
我黑着脸看向赵春华几人,显然赵春华他们也不知道这情况,脸臊的通红。赵春华站了出来,他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然后红着脸向小杨道歉,并且说为了表示歉意,他愿意此后每个月拿出一块钱,资助小杨家里,让小杨一定要答应。其他几个人也纷纷向小杨道歉,也说要拿钱资助。
小杨有些手足无措,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我。我制止了大家的纷乱行为,说道:“同志们,今天这件事让我们所有人都受了教育。我首先检讨,我虽然是班长,却没有做到关心班内的每一个同志,让小杨同志受了委屈;其次,也不能光赵春华你们几人道歉,我看咱们班里的其他人也应该像小杨道歉,至于资助的事,先不着急做决定,等下来再商量”。
晚上我和副班长商量了一下,最后又征求了其他人的意见,最后定下来:我和副班长每人每月资助2块,班里其他战友每人每月资助5角,这样算下来每月小杨除了津贴之外,还能多寄回7.5元。在当时的农村,这笔钱不算低了,完全可以供养杨大爷的药费。
次日,我便向排长汇报了此事,以及我们班里的决议,排长又将此事汇报给了连部。连长还表扬了我,说:爱国同志,虽然到一班当班长时间不长,但很及时的发现了战士中的摩擦,并给了妥善的处置方案。这办法行,只要大家同意,以后就按这方式来吧,这也体现了我们战友们之间互帮互助嘛!
有了上级的批准,当我把方案告诉小杨后,他激动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趁此机会,我也委婉的批评了他几句:部队就是我们的家,在家里我们不要那么拘束,有什么困难要及时向组织说。节俭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因为过于节俭而自我封闭。你看,咱们班这些人其实没有什么坏心肠,大家知道真相后也都纷纷慷慨解囊,踊跃帮助。一块巨石压在我们一个人身上,很容易让我们崩溃,但如果是一群人呢?是不是就感觉轻松许多了!
小杨重重的点了点头,说道:班长,你的话我都听进去了。你放心,以后我不会在这样子了。
从那以后,小杨也改变了许多。他不再内向懦弱,而是会积极表达自己的想法和见解。虽然依然过得很节俭,但他也不再会因为贫穷而故意逃避。相反他也开始和战友开玩笑,大家邀请他下馆子,他也不再拒绝,而是笑呵呵的跟大家说:我可没钱回请哈!不过我也不白吃,谁请我吃这一顿,我就给他洗半个月袜子哈。大家纷纷笑道:好!
此后,我们一班的氛围变得非常融洽,大家相处的就像一家人一样。谁遇到了什么难事,也不会避讳,大大方方说出来,战友们都会提供帮助,这种氛围一度让其他班都非常羡慕。
1984年12月份,小杨和同班的另外三个战友都退伍了。分别之时,大家都沉浸在离别的悲伤之中。小杨却从挎包里掏出一叠纸条递给我,我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写好的欠条,上面写着他欠每位战友的钱。我错愕在当地,不是说好是资助的吗?怎么成了借钱?
其它战友也看到了纸条,都纷纷表示这是资助,不是借钱,都不要欠条,让小杨撕掉。小杨向所有的战友深深鞠了一躬,动情的说道:大家对我的帮助我终生难忘,我知道大家伙的心意,但是谁家都不容易,大家的情我领了,但钱我一定会还的。如果大家还认我杨雪峰这个战友,就必须把欠条留着。
说完,他和每个战友重重拥抱,将欠条塞到了每个人的口袋里。最后轮到我了,拥抱完后小杨还敬了一个礼,郑重的说道:班长,谢谢您!我也了解我爸爸的苦心了。放心吧!我不会给咱们部队,咱们班丢人的。
看着眼前22岁的青年,我知道小杨终于成熟了。未来的日子,他一定能走的顺当。
没想到85年的4月份,班里有战友收到了小杨的来信,他在信中简短的介绍了自己退伍后的生活,而且还附上了一张汇款单。此后,每月小杨都会寄钱过来,他没有食言,他兑现了自己的诺言。
但很遗憾,1985年年末的时候,我复员了,我并没有收到小杨的信件和汇款单。因为按照欠条所写,他共欠我24块钱,按他的收入得要存一段时间,可能他是想存够后一次性还过来。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时间差,我们就这样断了联系。
直到2010年的时候,在其他战友的联络下,我和小杨终于联系上了。他激动的说:班长,当年给你的欠条你还保存着吧?这么多年我一直记着这事,当年要不是你们帮助,我也不会有今天。
我不知道小杨会还我24、240、2400甚至是更多,我也不想去算那时候的钱相当于现在多少,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情谊不能拿金钱去衡量。我告诉他,欠条早在九几年我搬家的时候就丢了,我们之间不说欠不欠钱的事情,再说以后就不要联系了。
其实欠条我一直保留着,字迹也早已模糊。这倒不是我一直指望着小杨给我还钱,而是对部队生活的一种怀念。也许等我某一天不行了,临行前我会嘱咐家里人,将这些东西都烧掉,用以祭奠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