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辈回忆旧时山东人闯关东, 不是家破人亡就是染病而亡, 少有善终

晚上回忆这百年2024-06-04 01:13:03  71

王传斌,1922年出生,山东莱芜县鹁鸽楼庄人,1933年参加“少共”组织,1937年转为中共正式党员,1938年参加“和尚洞”抗日武装起义,编入八路军山东第四支队第一团。

鹁鸽楼庄在莱芜县城西南约三十多里。村南云台山约七八百米高,山顶较平,早年建有高大的庙宇,后来倒塌。村东西各有一座小山。鹁鸽楼庄就在三山之间的山坡之下,一条小河穿村而过,把村子划成南北两块。王传斌从出生到一直在这里度过。

1930年夏初,王传斌和刘子云在东山坡玩得高兴,对村里的情况大作一番议论,详细地计算过当时全村的户口、人数,共计约104户,700多人,有两三户有雇工,也只是雇一人,待遇很低,每年也仅有粮食几百斤。多数是贫苦户,靠要饭为生的七八家,因穷困娶不上媳妇的有二十多人。全村有大学生一人,县立师范生一人,无一人考入高小,识字的没有几人,来了信或要写信,只能请村里小学的教师代劳。

村里穷得没有搭过台子唱过戏。有暖水瓶的仅刘仲莹家,除了他家有一座青瓦顶的二层小楼外,全村老百姓住的都是青石土坯搭建的草房。村西南有些破烂倒塌的乱石屋子,人称此处为破庄子,看来像是被人遗弃的地方。

王传斌家的情况,是鹁鸽楼村的缩影。他父亲有弟兄四人,排行老四。大伯父娶了妻,二、三伯父因家境贫寒,娶不到媳妇,都是中年悲惨去世。他父亲幼年靠讨饭糊口,稍大即做长工。一位好心的老人说:老四,你光在人家帮工干活,多少年也难娶上媳妇。你得想办法盖房子、开荒种地啊。

他父亲听了后,便起早贪黑地开荒种地、自己挖石头,盖起了一间低矮的小屋,以后生活稍能维持,才有人从中撮合说媒,直到中年才娶亲,从此算是有了自己的家。抗战期间,王传斌在沂蒙区工作。地处偏僻。有一天他父亲找来了,王传斌问他怎么能知道这些路?他父亲说,小时侯要饭曾到过这些地方,这里的村庄大,能要到饭吃。

王传斌就出生在家中仅有的那间小屋。屋子又破又小,但也起过些作用。莱芜党的创始人刘仲莹、黄仲华曾在此秘密商谈党的工作。1935年初冬的一个夜晚,鹿省三半夜里找上门来,他是为了逃避敌人的追捕而跑出去的,已经有两天没吃饭了,手里拿着没吃完的生萝卜。王传斌急忙给他烧水,吃干煎饼(没有其他的吃食),随后,他被黄仲华领走。

三座山上都有不少树木,以柿子、花椒树居多,各家祖坟地上种柏树,有的长得很大。村里有不少已经活了几百年的槐树、榆树,高大粗壮,各种小鸟飞翔其间,春夏之交,大批候鸟到来,清脆婉转的啼叫声回荡在寂寞山村的上空。山上常能看见成群的野山鸡,一群有几十只,它们飞得不远,可跑得极快,很难捉住。

刘圣先家曾有一棵高大的针叶松,后来被砍倒卖掉,刘家奶奶为此烧纸、焚香,祈祷“免罪”。从30年代起,村里的大树陆续被杀掉,老一辈人提起无不叹息。

20世纪初叶的中国深陷于内忧外患之中,各种会道门兴起,以“圣贤道”较为活跃,该教以中老年妇女居多,总夜间活动,参加者须交纳一定供俸以示虔诚。还有流传甚广、公开活动的“皈依道”,信奉万物皆为神,飞禽、树木,甚至天上的星星,每晚磕头跪拜,以求保佑。凡信仰该教者不吃肉鱼腥荤,不吃葱、蒜辣物,不杀生,连地里的害虫如蝗虫、豆虫也不能杀死,称世界要“九九归一”(皈依的谐音)。这种虚幻的教门由于和实际脱离太远,又很快自行消失了。

大约在1930年,当地政府以强制手段,坑骗一些农民种植罂粟。春季低价卖给种子,并告种植、制作方法,许以秋后高价收买药膏。但到秋后则拒收或以极低的价钱收购,农民惊呼上当,但悔之已晚。王传斌就曾吃过间苗菝下的罂粟嫩苗,还记得大烟花开红、紫、白等各种颜色,大烟头长得核桃般大,农民就用刀划开取白色乳状液体熬制药膏。

农村普遍植桑养蚕,织布纺线。后来大批的洋布、洋线、洋油、洋火,甚至日本的垃圾、废旧破衣等涌进中国,农村织的布纺的线卖不出去,许多的养蚕户,含泪砍掉了祖先留下几百年的桑树。从老祖宗就使用的银元、铜币被政府强制以纸币所代替,政府发了一大笔财,农民拿到手的则是大大贬值的纸币,因此物价无形中上涨。再加上当时连续几年旱灾、涝灾、蝗灾,庄稼歉收,大豆减产,不能榨油和制豆饼,鹁鸽楼村里南北两家油坊停工。

有一年大旱,直到立秋时才下了场大雨。眼看秋收无望,穷苦人家只得在山野荒地撒种产量很低的荞麦,以备渡过难熬的冬天,一般农户家吃糠咽菜是家常便饭。麦子产量低,收获少,除了过年和来了重要客人,很少吃到白面。经常吃的是各种野菜,要用刀剁碎才能下咽,记得有一家一年剁坏了两把切菜刀和一块案板,由此可见吃了多少野菜!

每到冬季来临,特别是接近腊月之时,人们就忙着进行土地买卖。临近年关,各种要帐讨债的先后到来。这些讨债的小伙计,如讨不回钱,就要受斥责打骂,所以就想方设法地讨要。王传斌亲眼看到一哥中药房的伙计到村里一家讨债。这家的病人吃过药后并无疗效,早已去世,死者的娘又哭又闹,讨债者无奈而去。

就是这家人,男方已因肝病腿脚肿胀、行动困难,父母还要给儿子相亲结婚来“冲喜”。婚后没多久,男方很快死去,女方成了牺牲品,反被诬“命阴克男”。死后女的要守节,虽无明文规定不能改嫁,但这些青年妇女极少改嫁。鹁鸽楼村里有一寡妇守节一生,老年临终时她看见了为她竖立的石碑,上书“节烈可风”四个大字,但也仅此而已。

王传斌四五岁时,母亲已病了一年多。家里连饭都吃不上,哪里有钱买药!父亲只得到山中挖掘益母草熬汤治疗,毫无效果,治救无望。就在此时,他弟弟因无人照料,又吃不上饭,感冒发烧咳嗽,很快死去了。他母亲随后死去。

他母亲的死是一大灾难。家中一贫如洗,连下葬穿的衣服都没有,只能买来糊火柴盒的蓝纸,剪成衣服样盖在他母亲身上,把几根木柴棒用麻绳捆在一起当做棺材。乡亲们忙碌一天,别说吃饭,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王传斌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刘永兴老爷子大声喊道:老四,实在不能让大家吃饭,就让各人回家,饭后再来!这在村里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鹁鸽楼村的习俗是谁家有红白事,众乡亲随份子帮忙,事主家管水管饭。王传斌父亲后来多次提及此事,歉意依旧,情难自禁。

母亲的死直接打击着父亲和王传斌,但最伤心的还是王传斌的外祖母。她年轻丧夫,执意不改嫁,把三个女儿养大并操办着出嫁成亲,还过嗣了一个儿子,心想总算能放下一份心来,不料灾难接踵而来。

穷人的女儿当然嫁穷人过穷日子。她的二女儿、也就是王传斌的母亲,婚后体弱多病。家里穷无钱医治,不要说营养,连饭都吃不饱。外祖母费尽了心血,眼看着女儿无望了,只好含泪低声哭泣,此等悲情非笔墨所能形容。她的三女儿,即王传斌的三姨娘,也嫁在鹁鸽楼村,王传斌母亲去世后不久也去世了。这对她是多么大的打击!

王传斌母亲去世后,外祖母始终牵挂着他这个没娘的孩子。乡间常情,女儿已死,做母亲一般不忍心再来看望。可在王传斌母亲去世后不到一年,冬天,外祖母又来到了王传斌家。她说想看看外孙子和你爷们是怎么生活的。

外祖母忍着泪,一进家门就手脚不停地拆洗、缝补破烂的衣物、棉被和鞋子。由于外祖母的到来,家里有了生机,王传斌回家有热饭,能按时回学校,身上的衣服也干净多了,穿破的鞋子缝补后又能穿在脚上。邻居们都说亏了这位老奶奶,这家人能过冬了。从母亲死到抗战爆发那年,外祖母每年都来一、二次,王传斌永难忘怀。

外祖母思念两个死去的女儿,伤心悲痛难以忍受。王传斌的母亲还留下了他这条“苦根”,三姨娘没有生孩子就死去,所以外祖母到鹁鸽楼都是住到他家。

有一年冬天的傍晚,王传斌送外祖母回家,路上经过他家的祖茔地。在相距离坟地约半里地的地方,外祖母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他娘的坟墓大声痛哭起来,王传斌不知所措,也哭起来。王传斌劝她早些回家,外祖母却坚持要王传斌先走,以免他父亲担心。无奈之下,王传斌一边哭着一边往回走去。太阳就要落山了,在暮色苍茫中她就坐在那里,仿佛和山石溶为了一体。

王传斌的二伯父到山西为人家做苦力活,被坏人坑骗,焦急气愤,心胸堵塞、发高烧,很快死于异乡。几个致命打击接连而来,家中困难状况可想而知。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借债,但又根本无钱还债。王传斌父亲为躲债而藏在亓鸿章大爷的地窖子里,讨债者难以找到,想法找到王传斌,问他父亲在哪。王传斌年幼哪里懂得其中利害,如实以告,结果讨债者找到了父亲,但家中确实无钱,只能苦苦求之。父亲知道事情缘由,并没有为此责备王传斌。

怎么才能度过这艰难的岁月呢?他父亲过随人闯关东,但没有盘缠,也曾到集市上临时招兵处报了名,又舍不得丢下王传斌,最后只好在家为人打零工维持生计。有时到博山推小车运煤干苦力。

那些为洋人服务的帮办,用洋行特制的行秤,任意压低分量。他父亲每次和他们争吵,都斗不过他们。

下煤窑挣得多些,但他父亲不敢。人们都说那是“埋了没死”,除非走投无路,一般不敢下窑挖煤。30年代发生的“千金寨”煤窑(后属唐山地区)起火,烧死、闷死1000多人,人们记忆犹新。

说到闯关东,鹁鸽楼村人从清末就开始了,最远的到了牡丹江的深山老林里。村里一个刘姓的人从关东回来后说,那个地方人烟稀少,山高林密,野兽很多,最可怕的是黑瞎子。30年代以后,鹁鸽楼陆续又有些人家去了关东,但大都没有个圆满的结果,多是中年妇女病死他乡,有的兄弟几人去后音讯皆无,有的则误入鼠疫区染病死亡,媳妇被迫改嫁,老母亲带着几个小女儿悲痛回乡。

有个叫王连青的,被抓去当劳工,死在日本人的军事工程内。还有一家到大连后被传染上结核病,妇女先死,男人急忙带着三个子女回家,但都已染病在身,不到几年这家人全部死去。

贫困总和疾病相联。穷人饭都没得吃,哪有钱买药治病,只得求助各种偏方,烧香磕头靠菩萨保佑,靠巫婆、神汉弄鬼。于是鹁鸽楼村迷信盛行。

而巫婆迷信害人。有一家婴儿得了重病,家人竟将还在病中挣扎的婴儿忍痛丢掉以换取下一个孩子的长命百岁。在鹁鸽楼村东山坡、北河滩等处都有丢弃死婴的乱葬坟场,野狗争食、破衣遍地,惨不忍睹!

和王传斌同龄的一个孩子只是感冒发烧,其愚昧的父母听信巫医,将孩子用厚被子压住,再用木炭火加热,活活把这个孩子闷死。夏、秋之际,青壮年最怕流行性感冒,凡有此症状者多采用“放血”疗法。30年代有一年,大概是重感冒和肺炎流行,鹁鸽楼村里接连死去几人,人们惊恐万分,巫医也没有什么咒念了。

村民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女婴死亡数字高于男婴。娶来的媳妇如果几年不怀孕生子,便被视为“懒货”,受到全家人特别是婆婆歧视。生孩子是女人的一大关,俗称“大命换小命”。因缺乏卫生知识,婴儿在出生后十天到半月死亡的很多,把婴儿弄成终身残疾的也有。有一家生一男孩身体强壮,但母亲奶水不足,因而夜间啼哭不止,母亲一气之下,倒提起孩子打其头部,孩子不哭了,但从此成了傻子。这孩子比王传斌大几岁,后来被日寇杀害。

王传斌幼年时村里仍盛行缠足的恶俗,虽然已经禁止,但无济于事。政府也派放足委员会到各村检查,但多流于形式,和王传斌同龄的女孩子绝大多数仍偷偷把脚缠了起来。挨打受骂最多的是童养媳,有的被逼得跳井上吊或出逃。

村里还发生过一妇女被坏人诱骗贩卖到外县沦为娼妓的事情,这个坏蛋不久也不知去向。时过半年后,村民在提水浇地时从井里意外捞出一具尸体,身捆绳索口含破布,经辨认正是那个拐卖妇女的坏蛋,这显然是报仇者所为。其家属也只好匆匆掩埋了事。

鹁鸽楼村是个穷村,但各姓氏之间世代和睦相处,没有什么以强欺弱的事情,打架、偷盗也很少发生,村里人祖祖辈辈在这里耕田种地、繁衍生息,仿佛是无穷尽地反复。

但时代发展的浪潮冲击着一切,鹁鸽楼庄这个偏僻的村庄也不例外。二十年代末,外出读书的刘仲莹回来了,在鹁鸽楼成立了莱芜县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支部组织。这个古老的村庄在酝酿着一场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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