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年(1921年)十一月初八,奉天省洮昌道,梨树县郭家店。
关东大地,天寒日盛。西北风呼啸着刮过原野,卷起一层层的雪窝子,又在屯东头的墙围子打着旋儿,掩盖了一滩滩触目惊心的黑红血迹。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猫冬的季节,老少爷们应该在热炕头上叼着烟袋看小牌,锅子里的冻豆腐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但今天郭家店的屯民却没有了这个兴致,全都紧闭门户,忐忑不安。
只因屯东头的硬窑——刘家大院,在凌晨时分被“胜民军”绺子砸开,此时胡子的马队正在屯子里往来驰骋,肆无忌惮的开着粗野的玩笑——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各家各户随时都可能会遭殃。
当然,此时已经遭殃且最遭殃的还属刘家大院,缴械的炮手都被绑起来拘押在一间厢房,刘家男丁早已经在猪食槽子前面跪成一排,枪声响起,全都一头扎进槽中。
圈里的三口年猪也不必忧心餐具,因为马上也会被宰杀,至于肥鸡大鹅——此时已经拔光毛了……
刘家大院里的女人此时顾不得伤悲,被胡子用马鞭子驱赶着整治吃喝,附近屯民的房门又被踹开多家,先把锅台里的铁锅拔走,顺便一把揪住妇女的头发——做饭人手不够!
很快当院里就支起一排排的大铁锅,木头柈子的火苗舔起老高,大骨头肉在锅里翻滚起伏。
紧接着又出锅了酸菜汆白肉、猪肉炖粉条、大鹅炖土豆,香气四溢。
粳米干饭焖了左一锅右一锅,油汪汪的烙饼刚铲出来就被胡子抓在手中,就着大骨头肉吃得风卷残云。
而梳着辫子的大掌柜“陈老帅”则是带着绺子的里四梁,四平八稳的坐在滚热炕头上推天九,旁边有女人端茶倒水伺候局——而等到吃饱喝足之后就换了新玩法,天九不用桌,而是在最漂亮那个女人的肚皮上,赌注也不再是现大洋……
刘家大院作为地主大户,家底儿丰厚,于是这伙胡子因贪享而在此停留下来。
就在他们忘乎所以的时候,却不知杀机已然临近……
01
“陈老帅”真名叫做陈有德,奉天省怀德县人(今吉林省公主岭市秦家屯一带),清末时候在县衙里当差,干的就是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勾当,在辛亥革命爆发前后曾多次捕杀新党人。
在死忠于大清的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下台之后,东北进入民国时代,坏事做多了的陈有德害怕被清算,于是一溜烟的跑去双辽一带的科尔沁当了马贩子,后来索性拉起杆子,报号“陈老帅”,四处劫掠,为祸四方。
一般正常的绺子也算是盗亦有道,讲究七不抢、八不夺,有各种绺规,比如不许横推立压。但“陈老帅”的绺子却是诸事不忌,怎么痛快怎么来,杀人能杀出各种花样,什么坐观音、挑滑车——其中操作不忍写出,容易引起不适。
而且这“陈老帅”为了显示对大清的忠诚与怀念,一直留着一条辫子,所以很多人都叫他“陈小辫”,应算是平替版的张勋。据说在民国六年(1917年)的张勋复辟事件中,“陈老帅”还曾拉着队伍进京,只是还没等他走出热河,复辟闹剧就已经清场。
这让“陈老帅”很是失望,但是既然绺子已经拉出来,索性就流窜到了梨树县、怀德县一带,这大概也算是衣锦还乡吧……
“陈老帅”的绺子有四五百人,最大的特点就是马多,属于典型的马匪,来去如风,往往还没等军警反应过来就已经跑没影儿了。而且还与日本人经营的大正洋行打连连,很多不方便出手的赃物都低价转给了大正洋行。
每年一入冬,大部分绺子都会拉片分红柜,然后暂时解散,各找地方猫冬。“陈老帅”财大气粗,猫冬都是到怀德县内的公主岭日本租界享受生活,每天拖着辫子出没于海台子、花台子,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
02
话说在民国九年(1920年),“陈老帅”在公主岭的“玉香阁”遇到了一个名叫“闻卿”的笑果。
不得不说,这个“闻卿”的盘儿是真亮,肤白丰润,软玉温香,有一身好手段,而且还会编九股辫,经她手编出来的辫子,把一个玻璃球从最上面往下滚,可以一直到末梢毫不跑偏——这可算是挠到了“陈老帅”的痒处,所以心甘情愿掏出大把金票夜宿。
当时日本人的公主岭租界是法外之地,军警不可以进入抓人,所以很多有钱的胡子都选择在这里猫冬,当然这也是有代价的:在租界必须使用朝鲜银行发行的金票,而金票则需要以真金白银溢价兑换。
不过“陈老帅”的钱都是丧良心劫掠来的,所以花起来并不心疼。
但是在民国十年(1921年)“陈老帅”再次来到公主岭猫冬时,却发现遇到了对手——来自郭家店的刘二少爷。
刘二少爷家里有良田千亩,买卖铺户占了怀德县半条街。
有钱任性的刘二少爷在“玉香阁”也看上了“闻卿”,而且他还不需要专门等猫冬季节,当年夏天就已经把人砸钱喂熟了。
这让“陈老帅”十分恼火,自觉丢了面子,于是就有了本文开头那一幕——临时召集绺子里的300多人,趁着冬日里刘家大院有些放松警惕,再加之事先收买了内盘,一举压了进去。
在刘家大院里畅享生活。
但是这也惊动了伊通县公署,因为担心绺子流窜到伊通县,所以县知事王启德命令警务所长张广成带领游击马队出发,前往四方台子布防,同时有保安团的马队随行协助。
03
自民国六年(1917年)王永江治理东北警政以来,逐步建立相对稳定的警政体系,虽然对于东北遍地匪患无法治本,但已经能够初步抑制绺子的活动空间,最明显的特点就是:在民国二十年(1931年)之前,胡子极少有攻破城镇的记录。
这与关里动辄土匪席卷攻城确实不一样。
伊通县警务所长张广成毕业于辽阳警务学堂,颇有能力,重视日常训练,麾下的游击马队算是一支精干警务力量。
当张广成率领150人赶到四方台子时,又接到了怀德县警务所长张任辰的求援,于是当即决定进入怀德县境内的庙子沟。
考虑到庙子沟四面有山,于是安排在此打伏击。而张广成本人则是带领50人穿着奉军制服,先去郭家店来一个打草惊蛇。
果然,当张广成的游击马队从屯西边往来驰骋,虚张声势的不断放枪之后,正在刘家大院高乐的“陈老帅”绺子有些慌乱——毕竟匪再怎么凶恶猖狂,也天然害怕官兵。
而且还不知官兵来了多少人,所以一路往东走。
张广成率人在后面吊着一里地的距离。
胡子的马队分成了三波,其中第一波率先一头扎进了庙子沟的伏击阵地,警兵与保安队已经占据了三个山头,居高临下开火射击,胡子纷纷落马。
这时“陈老帅”所在的第二波胡子也赶到了,其也算是见过大阵仗,当即令“炮头”带领五六十人下马,蜂拥直上,企图抢占其中一个山头。
但在山上的集火之下,最终还是退下来。
然后第三波马队急来应援,一面射击,一面将死伤的胡子放到马背上,合伙冲出庙子沟。
张广成考虑到自身人数太少,而且枪弹即将耗尽,不便全面进剿,于是只安排部分马队在后面吊着追踪,自己则是率部等待第三区、第五区、第六区的警务援兵。
此战,打死打伤的胡子有三十几人,缴获套筒步枪2支,洋炮1支,马18匹,药匣子2个,线绒青裤3条,貂皮袄5件,西绸女褂2件,奉票240元,小洋550元,被褥3床,浮财不计其数……
待援兵赶到、弹药补充完之后,侦知胡子已经跑到了西安(今吉林省辽源市)的黄土岭子一带,于是在黄昏时分追踪而至,再次激战,胡子马队逃往东丰县。
十一月初九,张广成汇合了驻扎在东丰县的奉军骑兵团王俊臣部派出的一个骑兵连,加上自己的游击马队以及一部分能骑马的警兵,总兵力有350人,全力追击。
并飞调第一、第四区分所在蛤蟆塘设卡堵截,使得胡子只能向着磐石县东南五十里的杨家渡口方向逃窜。
04
实际这时候“陈老帅”的绺子已经被撵出屁了,苦不堪言。
以往屡试不爽的马队快速奔逃方式,在此却失灵了——后面的游击马队如同跗骨之蛆,甩不掉。
咬牙回头硬拼,结果游击马队掉头就跑,等汇合了后面的人马之后再杀一个回马枪。
胡子其实平时吃的并不好,窝头加咸菜才是主流,好容易砸响了刘家大院,可以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两天时间造得肚儿圆。
结果在马背上饮冰卧雪,很快就开始跑肚拉稀。
十一月二十四,胡子赶到了磐石县的杨家渡口一带,后面追兵似乎是甩脱了。附近有一个东沟村,因为没有地主大户,所以未修建围子,于是胡子在此压下,分散在二十几户人家住宿修整,主要是实在遭不起罪了。
实际这却是张广成的计策,要的就是他们放松警惕。
十一月二十五,胡子正吃着早饭。
张广成悄然率部抵达,以游击马队为左翼,从东沟村的北岗子发起包抄;以骑兵连为右翼,南岗子发起包抄。
而张广成则是亲率步队在正面发起兜击。
在这雷霆一击之下,胡子被彻底打乱击溃,狼突豕窜。
“陈老帅”翻身上马冲出村口,却被第四区分所的巡官使用金钩枪一击落马。
金钩枪作为三八大盖的前身,虽然射程远、精度高,但6.5毫米步枪弹威力着实感人。子弹从前胸贯通,却只留下两个微不可见的枪眼,所以“陈老帅”并没死,挣扎着坐起来,哑着嗓子不停嘶喊:“救人哪!别只顾自个邮,并肩子拉一把呀……”
两个胡子七手八脚的将他抬到爬犁上,乱哄哄的向北逃窜,警兵在后面如同狩猎撵兔子一样兜着追。
逃到小呼兰沟口,爬犁终于颠馅儿了,“陈老帅”滚落在雪窝子没人管。
此时虽然“陈老帅”还是活口,但警兵却没心思带俘虏,反正只要有首级就能领赏。只见那骑兵连长跳下马来,要过来一把枪刺,揪住辫子之后直接开割。
枪刺的刀刃并不锋利,把“陈老帅”疼得爹一声娘一声的嚎叫。开始是喊饶命,后来是央求给个痛快……
用时良久,骑兵连长才心满意足的上马走人——马鞍子旁边拴着七扭八歪、龇牙咧嘴的上等好货。
05
警兵最后一直追到了桦甸县三道沟,才把这伙绺子基本歼灭。
陆续割下的胡子首级,最终足足装满了四挂马车。
此战,先后历经怀德县、伊通县、西安县、东丰县、磐石县、桦甸县,行程辗转上千里,历时二十几天,在冰天雪地当中一路穷追不舍,光是战马就跑死了60多匹,警兵几乎人人有冻伤,甚至有把耳朵、脚指头冻掉的。
奋勇可嘉,也对这一带的绺子形成了一定的震慑。
可惜的是并非每个警务所长都叫张广成,更不用说天不假年,张广成后来患病英年早逝……
PS:“陈老帅”的脑袋后来悬挂在怀德县北城门外示众三日,而且受到花子房的四星好评——花子房里的要饭花子负责悬挂并看管脑袋,辫子可以直接系在木楔子,很省事。
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