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什么时候变成一个大人的?
似乎所有接受过应试教育的东亚小学生,都经历过这样的一天:幻想没有家长签名的不及格试卷被人偷走、外星人大战训话的老师,校领导看不到隐身的自己……
在电影《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中,朱同一天内经历了很多事件,但没有一件是明显的主线或者重心。似乎有过高光或低谷的瞬间,但前因后果都逐渐变得模糊,漫长交错的碎片编织成校园记忆,构成一代人的中式梦核。
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2023)
电影热映之际,我们和导演王子川聊了聊背后的故事。正如原本的片名《漫漫长日》,整部片子的节奏像一篇漫长的散文诗,它带着大家短暂地回到了那个充满想象力的时光,又留下一个问题:我们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自己的超能力?
时代在召唤,直到老师说“这孩子不行”
《朱同》的创作灵感来自五个字,“时代在召唤”,一句回荡在21世纪校园上空的熟悉口号。在操场被老师拍了一下屁股后,朱同以为自己被选中参加全国小学生广播体操预选赛,他开始不断回想、纠结,犹豫要不要找老师确认,半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成人眼中很小的一件事,似乎很容易影响小孩的人生轨迹。这个引发观众共鸣的片段,源于王子川本人的童年经历,只是现实的结局没有电影那么美好。
NOWNESS:你小时候被老师拍过吗?
王子川:拍过。小学有一次选鼓号队,全班同学突然不上课了,男女生按大小个儿站好,在楼道里分成两排。当时我站得特别笔直,希望自己被选中,因为一来可以学个乐器,二来队里每年会发一件很帅的制服,是那种带垫肩又“镶金”的,特别有仪式感。
负责选人的老师走到我身边,蹬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和几个学生蹬出列了。我们当时隐隐感觉到,这应该就是被选中了。
但就在我被蹬出来的时候,我们班主任走过来跟老师说,这孩子不行。然后这老师又轻轻推了我一把,把我推回去了。我就依旧是保持笔直的站姿。
NOWNESS:有想过问他为什么吗?
王子川:我从来没问过班主任,但是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直到现在我有的时候都会想,他为什么觉得我不能参加?
我还记得那时住在学校,同学们都在宿舍试穿新制服,玩新发的小号,他们还会缝一个布袋,把小号放到布袋里背着,反正就类似这些,我每每看到都会想,其实差一点我也可以参加了,但就差那一点。如果不是班主任的话,可能就成了。
NOWNESS:你说过朱同之所以在三年级有超能力,是因为他转学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不确定和焦虑的事情越多,脑补想象的空间就越大。你小时候也转过学,那时有类似的焦虑吗?
王子川:对,主要是对新环境的不安,学习也跟不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妈妈为了锻炼我的自理能力让我去住校,自此整个人就沦陷在那了。
我小学初中高中都是在同一个地方上的,就一个大院门,进来往右是小学,往左是初中,再往里是高中,足足待了13年。一旦住在学校,就压根儿没放学这回事了,那时24小时不放学,夜里做梦起来发现自己还在学校里,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
我现在都记得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有个没脑袋的人推着自行车进我们家,进了我奶奶家那院儿里,我当时腾地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了,结果醒来发现自己还在学校寝室的床上,那个感觉真是比梦还可怕,而且再一看,才刚礼拜一。
NOWNESS:朱同身上保持着一种纯粹的童真,他一开始看上去和这个校园格格不入,与老师同学没有太多共同话题。你上学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王子川:我上的小学都是一帮有钱人,大家都没有共同话题。我们家是基本上砸锅卖铁才能给我送去那学校,穿的校服还是李宁,你能想象吗,那是我小时候最好的衣服。
那个时候他们老爱聊的话题是,你们家开什么车?问到我的时候,我想起有一次我妈的同事开车来接我,车标上有一只鹿,我就说我们家的车是三鹿。还真有人附和,说应该是英国进口的车。
导演王子川
一年级的时候有门英语课,得单交钱才能出去上,我还记得那两个外国老师,一个叫Miss刀,一个叫Miss孔。
全班几乎五分之四的人都去了,只剩下我和一些同学在班里自习。他们每次回来就拿着各种小蛋糕和小饼干,说是上课手工做的,Miss刀又在讲什么了,Miss孔又带他们干嘛了,动不动跑到足球场上,教他们唱英语歌。
我当时就觉得这俩人真好,上课还带他们做东西吃,不敢想象一个正儿八经的英语课怎么可能做饼干,老师是带着烤箱来的吗?就是这么一环境,我感觉我虽然贴在这儿,但不是这儿的人。
NOWNESS:可能每个小朋友处理焦虑的方式都不一样,你感受到的不安,会主动跟父母说吗?还是像片中的朱同一样,特别不希望家里人知道?
王子川:从来不会,在学校发生任何事,我都不会跟家里说,不想给家里人找麻烦。每次问学校怎么样,我都说觉得挺好的,问写完作业了吗,我也说写完了,其实一个字都没写,还把低分卷子藏起来,现在看起来有点蠢,用一种特别无效的方式让问题变大。
但我还是很想回家,就会装各种病去医院,哪怕护士给我打吊瓶没扎到血管里,手打得跟熊掌似的,也无所谓。有一回我从学校里一个特高的花坛边上摔下来,大腿根划开一道将近五六厘米的口子,整条左腿瞬间全红了。旁边的小孩看到就疯了,一边跑一边叫老师,但那一瞬间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至少可以回家待两礼拜,到最后可能待了将近一个月。
东亚小孩终极梦想就是“不交作业”吗?
《朱同》中熟悉的怀旧场景,共同构建了80后90后的中式梦核:在千禧年初回到午后的课间,探索厕所里奇怪的传说,奔向学校里的秘密基地……在王子川的镜头下,消灭未完成的作业,可能是东亚小孩的幻想基础款。
NOWNESS:你小时候有哪些奇怪的幻想?
王子川:我是那种老不交作业的人。其实我特别害怕作业没完成,但偏偏大部分时间都完不成,然后就会编瞎话、找各种理由说作业弄丢了。《朱同》的第一版剧本开头,其实是他带着试卷走到学校门口,发现学校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烬,地上偶尔还有点小火苗。
我还经常会和自己玩一个游戏,就是要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创造记忆点,让自己在30年后回想起某一天。小时候和爷爷去西五环外的工人浴池洗澡,那里有四个池子从凉到热,最烫的正常人在里面浸一下就浑身发红,都开玩笑说池子水有100度。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我就决定把后脑勺靠在那个池子边上,让身体浮起来,然后一动不动。不管是谁撞到或者从头上迈过去,或者感到多么尴尬和不适,我都一直在那里死扛着,有点像是发一封邮件给将来的自己,结果我现在还真的把那天和那件事记下来了。
NOWNESS:很多观众觉得,它是一部拍给成年人看的儿童电影,有《快乐星球》的那种纯真,也有《李献计历险记》那种成人感。你在创作的时候有侧重点吗,更想拍哪一种?
王子川:其实一开始我没想过受众是成年人还是儿童。我不会有意识去输出某一种主题,只是尽量把自己的成长经历和审美趣味拼起来,装成一个发射器,然后把它发射出去,期待有人能收到这些信号,产生一个共鸣。
可你要说发射它的目的是什么,这就像大森林里刚孵出一个小动物在叫,它叫的目的是什么,是想表达自己对存在的焦虑,还是说想产生一个什么样的道理吗?
不是的,它可能就是饿了,或者它害怕,它想找同类,那是一种生理本能吧。
NOWNESS:你在电影中设置了一个特别遵守校园规则的“两道杠”好学生,他似乎和朱同形成了一种对照。可能每个人的学生时代都有一两个这样的人物,他们更快适应既有的规则,在哪里都混得开。你觉得大家最终都会成长为那样吗?
王子川:我不理解这帮人。我其实也不知道这群人到底怎么弄的,但总感觉他们挺自信也挺强势,好像很早就拥有了自己的独立人格和个体意识,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怎么跟世界相处,迅速适应社会的规则,我就不行。
我们学校老师对我有过一个很中肯的评价,他说我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烂泥怎么可能成长呢,它永远瘫在那,对吧?你给一个坑,它可能就在里边自由自在地当烂泥,但是非要舀起来,把它往什么上面呼,就只能往下流。
“成长”,是要让人变成什么?变成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吗?不可能。
用一部“流水账”给小时候的自己“回邮件”
《朱同》上映后获得了很好的口碑,但这其实是王子川第一次拍长片。他更为人熟知的身份是“戏剧鬼才”导演,有《非常悬疑》《疯子公主老国王》《雅各比和雷弹头》等代表作,并在2023年与NOWNESS天才计划舞蹈影像创作实验室共创了短片《开心酒馆》。
他发现,电影的创作过程和舞台剧完全不同,在这一偏工业体系下的产业中,剧组光演员就四五百人,承担着前所未有的风险和压力,“绝不是一件她找你、你找他,咱仨坐一块就能弄完的事”。
导演王子川
NOWNESS:这是你第一次拍长片,挑战大吗?你提到作为监制的饶晓志帮忙促成了很多事儿。
王子川:我觉得在某种程度上没有他,就不可能有这部电影。前期和资方的沟通,包括团队的组建,基本都是饶晓志导演推荐给我的,他会给我建议说a好在哪儿,b好在哪儿。
而且你也看到了,《朱同》不是那种偏类型化的电影叙事风格,它没有一个所谓明确的核心事件,更别说主题层面了。观众关心的东西,比如这一天他发生什么了,去哪儿了,遇到一个什么事儿,然后这个事儿解决了吗?或者是没解决吗?a变成什么了,b后来又怎么样了,好像你也很难和别人讲清楚。
大部分人在刚看到剧本的时候,都觉得这完全不是一个剧本,它就是小学生一天的流水账日记。但我觉得对于电影本身而言,叙事结构是一个非常核心的审美输出,如果在这个地方遇到阻力或者困难,整个戏的气质都会完全发生变化,而饶晓志始终站我这一边。
NOWNESS: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支持你?
王子川:可能就是爱上我了吧(笑)。他之前经常来看我导演的舞台剧,或许是在看过我的作品后,陷入了对我的一种,怎么说呢,只有看过的人才能明白的好。(笑)
NOWNESS:有点抽象。
王子川:开玩笑开玩笑,我觉得他就是看过我的舞台剧,然后至少觉得这是个有创作能力的人,可以在舞台上完成一个90分钟体量的叙事,或许也能把自己在剧场的成功经验复制到电影中。我总觉得自己运气也比较好,因为之前其实很多人都找过我,问我要不要拍电影或者怎么样,但最终真的能拿出钱来支持、愿意提供帮助的人,只有他。
导演王子川
NOWNESS:那作为一个成年人,你还有没有经历过“时代在召唤”的时刻,或者在创作电影的过程中,会不会像朱同适应校园规则一样,去学着适应电影市场环境?
王子川:说实在话,最近爱人叫我起床的时候,我就会有种“时代在召唤”的感觉,第一个反应就是我要去上学了。这可能是上学时天天早起的后遗症吧,总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事儿在等着你。
在拍电影的时候,我们基本每天都是这个节奏,早上被叫醒,晚上又熬夜。因为第一次也没经验,我就希望把准备工作做足,经常跟摄影指导、执行导演、分镜师坐在一起修改明天要准备的东西,熬到夜里三四点才睡觉,早上七点又得醒来,紧张又兴奋。
最终调整的东西其实也有很多,比如片名从《漫漫长日》改成《朱同在三年级丢失了超能力》,但是在我看来,那是电影本身的一部分。我觉得我的能力、我做的选择和判断、电影的最终呈现,都是这个事件本身的一部分。
NOWNESS:你在片中还演了体育老师,他相当于帮助朱同实现了一个梦想,至少在小孩眼里是个挺好的老师。这算是送给儿时自己的一个礼物吗?
王子川:体育老师其实没那么好,他就是个混子,对选拔这事儿反正无所谓,也不一定真对这孩子好到哪去。
我从小就学习巨差,只在高中遇到过一个对我特别好的化学老师。他每天放学都会找我聊,似乎觉得我心理有问题,老问我家里怎么了、聊我的过去什么的,然后试图又治愈我,经常一聊就到天黑。但直到今天我都觉得他对我影响挺大。我想说老师真的应该肩负起育人的责任,一个小朋友再差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至少像植物一样帮它浇浇水、除除虫吧,环境是可以影响和塑造一个人的。
NOWNESS:现在的小朋友怎么看这部电影?六一儿童节快到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对他们或自己说的?
王子川:我在映后跟小朋友交流过,他们聊的话题都很奇怪,比如说这个人为什么能飞起来,为什么她吹个泡泡糖就上天了,分身的镜头是怎么拍的,类似这些很小的问题。
要是能穿越回去对自己说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但我觉得这部电影本身就承载了这种对话的可能性。这可能有点矫情,但它就像我那天在洗澡堂子发给自己的邮件一样,我经常收到来自过去的邮件,就决定找个时间统一地回复一下,这部电影就是我的全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