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〇年十月七日,香港《天文台》半周评论报主编陈孝威将军,在该报发表了《论德、意、日三国同盟协定对英对美对苏作战方案之蠡测》一文,阐述了美国援英,必须充实南太平洋的军事力量,以遏制日军的入侵;援华即是美国自援的一种策略。这篇文章译成英文后,寄往白宫。不久,罗斯福总统给陈孝威回信,对他的文章予以高度评价。陈孝威为了表示感谢,写了一首七言律诗,并向全国各地人士征诗,将每首诗译成英文,附录中文原作,精印成册,命名曰《太平洋鼓吹集》(LAUDS ACROSS THE PACIFIC),献给罗斯福总统。
《太平洋鼓吹集》共分六卷,有作者三百三十八人,作品四百四十首。作品包括古近体五言诗、古近体 七言诗、葩体、骚体、四言、词、曲等各种体裁。作者有当代革命诗人柳亚子、郭沫若;有同盟会会员邹鲁、冯自由、林庚白、李烈钧;有著名军事家、政治家冯玉祥、李济深、陈铭枢、黄炎培、朱蕴山;有著名的文学家、史学家、诗人、书法家章士钊、叶恭绰、杨云史、郁达夫、谢无量、宗子威、潘伯鹰、曹经沅;有著名的学者、教授马一浮、张一罂、胡先骕、许宗灏、马衡、周钟岳、金曾澄、方东美、任鸿隽、梁希、陈其采、林蔚云、汪懋祖;也有国民党右派吴敬恒(稚晖),政客罗家伦,还有年龄最大、资历最老、盟主骚坛最久的赵熙(香宋老人);还有政学系开山祖师李根源,海军元老萨镇冰,著名和尚太虚;更有一位自署“九八老人”而不标姓氏的诗坛宿将。
一九四〇年至一九四一年,我曾在香港陆丹林主编的《大风》杂志上发表过诗文。这时,柳亚子、叶恭绰、杨云史三先生也有诗词在该刊登载,因此,我和柳、叶、杨三老结下了文字缘。一九四一年秋,陈孝威从《大风》杂志社得知我在桂林的住址,来信向我征诗,我写了两首七律寄往香港。不久,我收到了《太平洋鼓吹集》香港版一卷(现已不存)。一九四三年十二月,本书在桂林再版,并公开发行,即现在我从北京图书馆索取到的复制本。
《太平洋鼓吹集》是在什么样的历史环境下产生的呢?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卢沟桥畔枪声一响,日本帝国主义者开始向全中国入侵,中国人民,奋起抗战,国共两党,重新合作,八路军、新四军相继组成。淞沪之战、平型关之战、台儿庄之战,给日本侵略者以沉重的打击。由于蒋介石集团在战略上犯了严重的错误,到一九三八年十月,广州、武汉先后陷落;随之汪精卫投奔日本,充当汉奸。蒋介石则消极抗日,积极反共,抗战形势涌现了一股逆流。唯有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解放区,则充分发动群众,开展大规模的游击战争,使日军疲于奔命,推迟和打破了它继续南进的军事计划。
国际局势,也日趋恶化。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希特勒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序幕揭开了。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德军又向苏联进攻。德、意、日三国形成了一个侵略的轴心。日本帝国主义者虎视眈眈地表面上叫嚷要入侵西伯利亚。实际上觊觎着东南亚这一块肥肉,垂涎三尺。在美日缓和的烟幕笼罩之下,太平洋战争处于一触即发的前夕。
在国内国际形势急剧转化的情况之下,蒋管区内的广大人民,忧愤彷徨,对抗日战争的前途,产生了怀疑;海外侨胞,关心祖国的存亡,忧心忡忡,苦无善计,不少人向世界上主张正义的国家和人民特别是美国政府和人民呼吁,要求他们积极援华。
《太平洋鼓吹集》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历史环境中产生的。就发起编辑《太平洋鼓吹集》的陈孝威先生本人来谈,他受着阶级、社会、时代的局限,当时,不可能以无产阶级的立场、观点向被征诗的作者阐明征诗的目的和意义,他只是激于爱国热情,关心国际形势而博采群言,兼收并蓄,因之,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鱼龙杂处、兰艾交生的状态。从集中诗词的内容来分析,虽有CC分子潘公展等人还在叫嚷“安内攘外”一类陈词滥调,但毕竟是一二鱼目,无损于珍珠的光彩。诗集总的倾向性是异常鲜明的:反对德、意、日法西斯侵略战争,坚定中国人民和全世界人民反法西斯侵略战争必胜的信念,赞美罗斯福总统在维护世界和平事业中的功勋,增进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所有这些,都为后来的历史事实证明是完全正确的。
《太平洋鼓吹集》共收诗、词、曲四百四十首。我所藏的本书桂林版复制部分,仅四十五首,不可能窥其全貌。我采取了去芜存菁的办法,就其代表性比较强,思想性、艺术性比较高的几首摘录下来,试加分析。可以想见,全集中一定还有不少的佳作,无法历览,那只好沧海遗珠了。
陈孝威是《太平洋鼓吹集》的首创者,开卷第一首是他写的七律:
美利坚大总统罗斯福先生读余去岁十月七日论文,赐函奖饰,辄酬一律赋谢。
白宫三主承明席,
砥柱终回逆水流。
降此鞠凶人扰扰,
贤哉元首政优优。
干戈到处汹群盗,
日月无私照五洲。
要脍鲸鲵济沧海,
八方风雨感同舟。
这首诗,对罗斯福连任三届总统、支援世界人民反对法西斯侵略战争,赞之曰“贤哉元首”;而对希特勒这一类魔王进行挞,愤慨地指为“降此鞠凶”。并呼吁全世界人民团结一致,力争胜利:“八方风雨感同舟”。
柳亚子先生的和作是七言古风长短句(复制本上不见题目):
英德之战争霸耳,
苏联自卫义战成,
吾华苦斗四载余,
稽天狂寇犹未平。
罗翁援华还援苏,
五洲一瞩目炬明;
援苏惟当重物质,
援华还须勖以民主政治之精神。三民主义手创国父孙,
正与民有民治民享声气相求。
微言大义稍消歇,借箸端赖旁观清。
法西斯蒂即侵略,无视民视无听民听邦乃宁。
方今胡越正一家,白宫举足关重轻。
雄才大略邱吉尔,革命圣者史太林 (按:即斯大林)。
举罗张网四周合,元凶终见缳长缨。
柏林荆榛罗马墟,然后楼船百万东海屠蛟鲸。
台澎箕壤咸解放,从兹寰宇无甲兵。
元龙磊落兵家子,弢弓执简议论千人倾。
驰笺海外代游说,仪秦异代应齐名。
报书青鸟翩然来,西方彼美思榛苓。
赋诗慷慨征作者,颇闻举国颂德歌功声。
吾诗崛强稍异撰,各言尔志君休惊。
聆声识曲世有几?掷笔一笑天地横!
柳老以其渊博的学识,纵横的才气,卓越的见解,挥笔如椽,遣词若舌,写下了这首象黄钟大吕一样,响彻云霄、千古不朽的名篇。
诗一开始就分析了战争的性质:英德之战是争霸,非正义的:苏德之战是苏联自卫,是正义的。同时,还肯定了罗斯福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功绩以及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是“五洲一瞩目炬明”。但诗人在对援苏援华这一问题上,又有所区别:援苏重物质,援华则除物质外,还要有民主政治的精神。这就反映了当时中国人民要求政治民主,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的愿望。诗中赞扬了邱吉尔是“雄才大略”,而对于斯大林则誉之为“革命圣者”,措词上也是有分寸的。诗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景,抱着十分乐观的态度:法西斯元凶,将被长缨套住他们的脖子,受到历史的惩罚,柏林将是一片荆榛,罗马将成为废墟,东京将被占领,台、澎将随之解放。诗中还贯串了一根红线,即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思想。诗人对于孙中山先生平生最为服膺,曾把孙中山和马克思相提并论:“卡尔中山两未忘”。他是名副其实的国民党左派的领袖人物。最后,诗人表明:他力排众议,倾向于苏联,倾向于中国共产党,而这种高论又有谁能理解呢?诗人气薄云天地放怀高唱:“掷笔一笑天地横!”这一笑,至今还恍惚听到柳老吐纳珠玉之声。这首诗,当然是《太平洋鼓吹集》中的压卷之作。郭老写了三首七言绝句:
读酬罗诗,灯下率成三绝,寄孝成。
人称三杰罗斯福,
邱吉尔同史太林。
能集众思广众益,
武侯遗训耿而今。
希墨允称今桀纣,
居然一对大魔王!
英雄崇拜徒然尔,
欲得降魔贵自强。
茫茫四野弥踸阇,
历历群星丽九天,
映雪终嫌光太远,
明书还喜一灯妍。
郭老的诗和柳老的诗相比,体裁不同,风格不同,而观点却是一致的。诗人对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三人誉为“三杰”。还借用中国历史上著名政治家诸葛亮“集思广益”的遗训,勉励今人。诗人无情地鞭挞希特勒、墨索里尼是“一对大魔王”。但强调一点,不能完全依靠外力,贵在自强。第三首诗中,还借用了我国映雪读书的典故,形象地说明群星虽丽,终嫌光芒太远;要读书,还是依靠自己身边的灯光。在自力更生这一观点上,又有所发挥。柳老的诗,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郭老的诗,如阳春白雪,一唱三叹。
章士钊先生的七言古风,在诗的风格上,又有新的创造:
孝威嘱作咏罗斯福总统诗
世界大战始东方,
东方古国君子邦。
蝮蛇螫手身且僵,
得友扶持惬所望。
友伊谁兮惟元良,
有美一人在西方。
世界大战乱西方,
森林蛮族纷披猖!
欧洲震旦同荒荒,
义声欻起两大洋,
海岸何止万里长,
有美一人在西方。
有美一人在西方,
手宰大陆孰敢当!
仁义以为天下倡,
利兵坚甲无尽藏。
待君一出四海康,
何有东方与西方。
章老在诗的体裁上继承了《离骚》的格调而又有所变化;在音韵上则采取了杜甫《饮中八仙歌》平韵到底的形式,明快流畅。诗中强调了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并以蝮蛇比喻日军侵略的残暴。“有美一人在西方”又语意双关。第二次世界大战之所以取得伟大的胜利,罗斯福总统举足轻重,这是肯定的,但不能忘记全世界人民的力量。“待君一出四海康”,在当时,以诗献给罗斯福,无可厚非。今天我们评诗,就认为对个人的歌颂,未免过分了。
章老平生不喜欢作诗词,认为是雕虫小技。但一挥笔,却不平凡。
在全诗集三百三十八名作者中,还有一位比较特殊的诗人冯玉祥将军。冯将军从北洋政府到抗日战争时期,在中国军事界是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他的政治态度是拥护中国共产党,反对蒋介石,而且一直是坚定的。冯将军出身于清朝末年的一个普通士兵,不识字,由于他刻苦学习,竟成了著名的“白话诗人”。就共旧体诗而言,他这首《和孝威将军酬罗斯福总统》的五言律,也写得很有水平:
法西迷暴力,四海血横流。
民意屠刀下,兵机魔鬼优。
风雷兴古国,道义奋新洲。
同气今携手,狂澜无覆舟。
冯将军在谴责法西斯暴力的言词中,不单指德、意、日兰国,对于中国当时的政治形势,也有所揭露。“民意屠刀下”一句,真是语意双关,不仅揭露了外国的法西斯,也抨击了中国的法西斯。他还揭示了“多难兴邦”这一古训,认为中国经过抗日战争的洗礼,必然兴盛。并希望中美两国人民携手前进,力挽狂澜。
我的两首七言律诗也附在集中,题目是《奉和陈孝威将军酬罗斯福大总统诗》:
碧海东西水漾红,弹声激厉哭声中。
寒燐白骨堆高峡,荒草斜阳乱故宫。
禾黍泪沾残垒血,霓裳曲散落花风。
兴亡事事成追忆,愁绝龟堂陆放翁。
风雨鸡鸣已向晨,楚虽三户必亡秦。
文章磅礴垂千古,宇宙澄清仰一人。
刀剑影沉辽海月,和平花艳战场春。
沧波浩渺频南望,想见旌旗万里新。
第一首诗是指当时的战争形势。亚洲和欧洲无辜人民的鲜血,染红了东西两洋的碧水。英国在敦刻尔克一役中惨败,白骨堆满了多维尔海峡。我国北京的故宫,陷于敌手,则寥落于荒草斜阳之中。法国自称为仙人飞不渡的“马奇诺防线”,被德军废为农田;巴黎是闻名世界的花都,也听不到霓裳羽衣曲了。陆放翁晚年又自号“龟堂”,借此既概括老一辈的爱国诗人,也隐喻了自己。第二首则一改萧瑟之感而变为坚定的胜利信心,风雨鸡鸣,亡秦必楚,历史事实正是这样。我赞扬了陈孝威的文章,近乎夸张,赞扬罗斯福总统的功绩,也过于强调个人的作用,忽视了全世界人民的力量。我预计日本帝国主义者必败,“刀剑影沉辽海月”;我相信和平之神必然降临,“和平花艳战场春”。我看到了太平洋战争必将爆发,胜利属于美国,太平洋上将“舳舻千里,旌旗蔽空”。这些,四年后都成了事实。
《太平洋鼓吹集》的印成,调动这么多的作者,不能认为是陈孝威个人的影响,而应该看到绝大多数作者是出于爱国热情,出于增进中美两国人民的友谊而挥笔的。这也就是我们至今仍然珍惜的一点。
《太平洋鼓吹集》英译本已收入白宫档案。经过日军“扫荡”过的香港,图书馆或私人的收藏恐怕不会太多。我国国内的收藏者就更少了。就集中三百三十八位作者来说,当时以年龄计算,柳亚子先生五十六岁,赵香宋老人在九十以上。四十年后的今天,大部分作者已经逝世了,有的或远离祖国,有的则衰老颓唐。我当时二十八岁,现在也七十岁了。记录《太平洋鼓吹集》的始末,以证实中美两国人民友谊之源远流长,还是有它的重要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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