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华侨报》总主笔 蒋丰
我时常这样想,一位真正的文人,他最大的梦想,未必是著作等身、未必是洛阳纸贵、未必是拥趸众多,反而可能是坐拥书城、可能是枕书而眠、可能是以书为师、为妻、为友。
在日本,每每有幸造访某某文豪、某某名士的或故居或新馆时,我都要借机去看看他的书房。一方面,可以借助书架上收藏的一排排书籍了解这个人内心的情趣与爱好,另一方面,也是增长见识,比较寻找一下自己的短板。
那时,我领衔的华文媒体《日本华侨报》社,位于东京都丰岛区的要町车站附近。报社小楼马路的对面有日本一家综合出版社——光文社和一座披挂着历史风尘走来的祥云寺,穿过报社小楼后面巷子不远处有鲁迅先生的弟弟周作人曾经留学的立教大学池袋校园以及日本著名“推理小说之父”江户川乱步的故居。不知道有多少次,我穿行其间,会被情不自禁地吟诵起大唐刘禹锡的《陋室铭》……
初夏的那天,我午饭后散步时再次拐进江户川乱步故居。都说,有几架书,足以“气自华”,但这个世上还有的人有幸拥有几间书房,更厉害的,就直接拥有“书库”了。江户川乱步的故居自有特色,这里不仅有一座洋式建筑的大宅,还有一座造型颇有些怪异的“土藏”。“土藏”,在汉语中的意思通“土葬”,在日语中则大相径庭,指的是仓库。然而,我更愿意用汉语中的意思去理解它,我相信,这里埋葬着江户川乱步的创作灵魂。
据说,在定居于东京池袋之前,这位出生于三重县的武士后人,曾经有过多达四十次的搬家经历,被称为“搬家魔”,其实我觉得称其为“搬家达人”也是无妨的。在成为一位专职小说家之前,江户川乱步一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平均每半年换一份工作。看来,它还可以被称为“跳槽达人”的。就算是一个贪新鲜的浪子,也必须为五斗米考虑,离乱断续的生活,谁都不喜欢。幸运的是,1923年,困顿中的江户川乱步在《新青年》杂志上首次以江户川乱步的笔名发表了一篇名为《两分铜币》的推理小说,一鸣惊人,从此确定推理小说的创作路线。当然,此《新青年》非中国那个时代陈独秀、李大钊的《新青年》。
如果说从事推理小说创作,让江户川乱步脆弱而敏感的神经找到了用武之地,那么选择在池袋、与立教大学毗邻而居,把自己关在一座冬日苦寒的土藏内,就是给他的灵魂找到了栖息之处。
这座建于大正十三年(1924年)的“土藏”,似乎蕴藏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不仅能留住江户川乱步敏感、脆弱的灵魂,还神奇地躲过了二战结束前夕美军的东京大空袭。自从昭和九年(1934年)搬进这所宅院,江户川乱步再也没有离开过。江户川乱步在这里住了31年,也在这里告别了人生。
这座土藏四围无窗,灰色的水泥直通切妻式屋顶,唯一可与外交相联系的是一对用黑漆覆盖着的金属大门。这就是江户川乱步自称为城主的“幻影城”了。今天,这座土藏仍然保持了当年的风格,甚至连灯光都布置成一种幽玄迷离、诡异的气氛。走进土藏,我透过玻璃窗细细阅读着江户川乱步藏书的目录,泛黄变脆的书脊无言述说着主人的秉性、嗜好。暗暖的灯光包围下,那些藏书都被染上了琥珀色的光晕,似乎还带着触手可及的温度,让人感觉江户川乱步还在书架后面刷刷地书写着。
“现实世界是一场大梦,而夜晚的梦是最真实的。”这是江户川乱步为自己题写的一句话。庄生梦蝶,当他沉浸于自己一手缔造的精神王国,坠入一个又一个的梦里,渐渐地,他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由他自己亲手编织的。思想不灭。每当夜深人静时,那些藏在书里的小精灵们都会悄悄溜出来,在地板上跳跃、奔跑。它们一定是有生命的,在江户川乱步的苦思冥想中诞生,又在他挥笔疾书时获得了能量,在他墨迹已干、沉睡多年后依然存在着。
摩挲着、拍打着土藏大门上那对金属门环,感谢它们守护那些存活于纸墨间的纤弱又敏感的思想精灵。千百年来,读书人不是在书中寻颜如玉或者黄金屋,而是一个王国。一个由他自己燕子衔泥般一点一滴构建的精神王国,他在其中叱咤风云,他在其中杀伐决断,他在其中运筹帷幄,这,大概是唯有读书人才能够明白的乐趣。
一个真正的藏书爱书读书之人,是不会吝啬分享的。功成名就的江户川乱步推动成立了日本侦探作家俱乐部,就是今天日本推理作家协会的前身。他还拿出自己辛苦写稿得来的一百万日元存款,设立了“江户川乱步奖”。今天的人们在大小书店醒目位置看到的东野圭吾,就是受到“江户川乱步奖”拔擢的后辈。
轻轻踏着台阶,离开这座灰色的二层建筑,我生怕一不小心就打扰了江户川乱步在此休憩的灵魂。回望当空阳光下的“幻影城”,我就想立即回到我在东京“乐丰斋”的那几架书旁!(2024年5月20日写于东京“乐丰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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