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守香港, 香港电影就不死了? |子戈专栏

枪稿成2024-04-26 19:34:44  66

开腔???

电影,大体可以分成“MOVIE”和“FILM”两大类。

典型来说,好莱坞大片是前者,而欧洲文艺片是后者。

前者由私营企业投资并投放到大众市场以期盈利,后者则主要借助官方及民间的资助而成为艺术表达,在商业回报上没有太多的责任。

曾经的“香港电影”,基本属性也就是“MOVIE”,因此长期远销欧美和亚非拉。

不过,今天的港片,事情正在慢慢起变化,“MOVIE”逐渐变成了“FILM”。

——锵稿主编 徐元

小阳春之后,港片盛夏在哪?

文/子戈

作者介绍:影评人,锵稿主笔,一个不够温和的中间派。

香港电影于2022年迎来“小阳春”,给持续低迷的本土市场,打了一针迟来的兴奋剂。

细数小阳春前后的这批新人新作,能明显感到,港片已焕发新貌。

毫无疑问,这批新导演在有意识地与前人割席,特别是与陆港合拍片型塑的创作模式——老港导+老港星+老类型(犯罪)的“三老模式”——挥手告别。

这一方面是因为无力为继,毕竟,北上机会都被知名港导占据,新人本就难以出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合拍片历经二十年,已基本完成了“历史使命”。对大陆而言,无论港片、港导还是香港经验,都已不再新鲜,或者说,都已被充分吸收利用,到了“用完即弃”的时刻。于是,新导演们纷纷回归本土,利用有限资金去拍现实题材,也就不足为奇。

这是他们唯一能抱紧的市场。而这批新作品,某种程度上,也是接续了 《笼民》《癫佬正传》《性工作者十日谈》的写实传统,使得港片被压抑的社会意识得以复苏。与此同时,和那些“红裤子”、“老屎忽”相比,这批学院派新导演显然有着更清晰的问题意识、更强烈的表达欲、更标准的技艺以及更内敛的气质。

(图注:2022年,有五部港片本土票房破3000万港币,香港电影的“小阳春”因此得名。图为近年来香港新导演作品的票房及奖项表现)

这也使得他们的作品,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仿佛是在香港电影工业这棵老树上开出的新花。

这无疑是一件可喜之事。香港电影在告别了黄金年代,也即将挥别北上后,一个崭新的时代,正缓缓拉开序幕。

但这究竟是小时代的烟花,还是大时代的前奏?则仍需静待。

原因在于,这波小阳春的出现,既有其必然性,也有诸多偶然因素。

一方面,它确实是学院派导演的集体爆发,是香港本土现实主义创作的汹涌回潮,也是“首部剧情电影计划”、“新晋导演计划”等扶持政策的功劳显现,令人感到新奇、振奋。

可另一方面,它发生于彼时彼刻,也仰仗诸多场外因素,如疫情的平复、出境难导致的本地娱乐消费增长、好莱坞大片的暂时断货以及MIRROR效应(【注】MIRROR是香港当红男团,有其成员参与的电影,往往票房不俗)……

MIRROR成员与老牌港星的混搭组合,出现在各种类型的香港本土电影里

此外更为重要的,它实际是一次香港创作者与观众的合谋,是本土创作与本土意识对撞的结果。更具体说,是近年来过度压抑的社会氛围,激发了港人本土意识的抬头,并最终化作对本土电影的热烈支持——看电影,成了某种身份认同的表达。

由这一脉络,梳理这批新电影,也更能看清其特质。

首先,它们的在地化特征都极其鲜明,拍的也都是港人港事。

有的直接取材于真实事件,如《白日之下》取材于2015到16年间的一系列残疾、安老院舍丑闻,《正义回廊》改编自2013年轰动全港的大角咀弑亲案,《浊水漂流》灵感来源于2012年的深水埗露宿者被清场事件……

有的聚焦港人普遍关心的社会现象,如《死尸死时四十四》就围绕房价焦虑,上演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喜剧;《灯火阑珊》则把镜头对准街头的灯牌,并透过对一个霓虹灯匠人的缅怀,悼念一种逝去的香港景观……

《年少日记》的导演卓亦谦坦言,是亲密好友自杀的经历触动了自己,才有了创作这部电影的冲动

有的则针对边缘人群,投射一种关注。《白日青春》把目光投向新老两代移民,讲述他们的无地容身与无路可去;《手卷烟》借黑帮片的外壳,讲述了一个华籍英兵和一个南亚移民的底层互爱;而《沦落人》则编写了一段残疾雇主和菲佣间的童话……

总之,它们都在“讲好香港故事”的大前提下,试图把“只讲好的香港故事”,转化为一种私人视角、个体经验,使之成为“把香港故事讲好”——讲出特色,讲出真实,讲出真挚。

其次,更为显著的是,这批新电影在很大程度上全都是“情绪电影”。也就是说,比之深入现实问题,它们更在意或更擅长的是抒情,是释放或安抚港人或压抑或悲观的潜在情绪。这也正是它们得以卖座的关键原因。

在这之中,不难发现,它们有着相当一致的底色,即大环境已然如此,命运已经写就,改变不了了。所以我们看到,《浊水漂流》里,露宿者被公权力所驱赶,不断丧失着生存空间;《窄路微尘》中,疫情的到来和无休止的控制,使得一家本就入不敷出的家政公司因为进口不到清洗液而面临倒闭;《白日青春》里,无论是游泳来的老移民,还是避难的新移民,全都得不到归宿,也望不见去路;《灯火阑珊》里,曾经照耀城市的灯牌被大面积拆除,一条条街道就此暗下去……这哪里还是尽皆过火、尽是癫狂?分明是尽皆悲情、尽是苍凉。

这一批新导演的现实主义作品,剧作讲究、影像沉稳,极大区别于老港片的“快餐”气质

而恰恰是这样的情绪,命中了更普遍的大众情结,形成和鸣。与此同时,这批新电影又没有止步于此,而是进一步发问,在如此糟糕的处境下,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也正于此处,不同的电影给出了不同的抚慰方式。大致区分,有两个去向。

一是要继续做对的事,哪怕现实是如此无力,妥协是如此简单。典型作品是《白日之下》《毒舌大状》等。态度更为决绝的要属《浊水漂流》,是拒绝任何形式的招安,宁愿用肉身陨灭,换一个公理。

二是要保持善良,尽管社会整体下行,也要守住做人的底线。代表作是《沦落人》《手卷烟》《白日青春》《窄路微尘》等,片中的底层人纵使境遇再悲惨、再不堪,也拒绝把这种恶运转嫁给他人,相反,他们仍然在释放善意,仍然愿意把本就不多的生存资源,出让给更需要的人。

这两种去向,看似一个激烈,一个温和,实则都在抚慰人心。只不过前者是以造梦的方式,给那些无法完成的现实抵抗,营造一种虚拟的代入体验;而后者是以劝告的方式,告诉大家,尽管大环境难以改变,但我们至少还可以守住自己,不跟着沉沦。而在这种自持之中,也许就蕴藏着转机。

香港新锐导演何爵天的两部作品《正义回廊》与《死尸死时四十四》,都展现了城市规则对人性的驯化和异化

毫无疑问,这批新电影全都清晰地烙印着“香港制造”的标签。

它们从香港出发,且并没有打算去往别处,于是也就不必过多考虑大陆的审查问题,尽管在一连串的法案颁布后,陆港两地的政治红线已趋于统一,但在此之外,港片仍具备一定的尺度优势,可以拍摄《正义回廊》这样含有肢解、裸露镜头的三级片,也可以触及《叔·叔》《翠丝》这样的LGBTQ题材……

总之,这批电影的起点和终点,全都是香港。它们都试图用退守,来趟出一条出路。

事实证明,这一策略部分奏效了。尤其经历了近些年的一系列社会事件,经历了疫情,经历了法条的变迁,香港已然提前抵达了2046。在这趟没有回头路的列车上,能做的,也无非是在某个车厢的角落里,奏几曲旧时代的挽歌或新时代的不和谐音,然后随着无法撼动的大方向和快速度,一起奔向明天。

也正是这样的无力和不甘,令演奏者和车厢里的看客们短暂相拥,获得了片刻温存。而所谓小阳春,很可能也正是这样的小插曲。

(图注:来自“首部剧情电影计划”的创作者黄绮琳说自己两部电影都取材自日常生活,《金都》是她生活圈中的一幢大厦,而新片《填词L》是她对少年梦想的一次回望)

因为摆在所有香港创作者面前的路,除了暂时的因缘际会,更多是不确定因素。

比如,前文提到的那些场外因素,终究都会褪去。疫情的影响会消失,好莱坞大片也已然归来,流量效应终究难堪大局,而当下的所谓社会情绪,也终将随着习惯和接受,消散在日常的空气里。

随着时间推移,能够决定未来的,仍是一些根本问题。如,这批新导演能否持续创作出被市场认可的作品,以及,除了有限的本土和难以北上的大陆,新的市场空间又在哪里。

倘若把这些问题摊开来看,就很难流露出乐观情绪。

毕竟,时代的列车已然并轨,香港从前的活力、自由,如今已所剩无几。

令人欣慰的是,香港的年轻创作者们,仍然有极强的求生意志。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小阳春,则更像是行将溺毙时,探出水面呼出的一口气。

香港新锐导演何爵天的两部作品《正义回廊》与《死尸死时四十四》,都展现了城市规则对人性的驯化和异化

与此同时,需要指出,这一批学院派新导演,要想真正撑起香港电影的未来,势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文分析,指出他们比起前辈导演,似乎在继承的同时有所更新,可若将他们的作品放进世界电影的花园里,则几乎会被瞬间吞没。因为横向比较之下,这批新导演无论在技法还是创作思维上,都大大落后于先进水平。

他们观照现实,却又无力深入现实,无力将现实的褶皱摊开,展示其复杂又纠缠的一面;他们有着稳定的美学风格,却也止步于此,无心去探索影像更本质的魅力;他们无疑相当真诚,相当谦逊,可能力却仅仅支撑他们拍出“议题+情绪+金句”的半吊子作品;他们从前更多依赖扶植计划,即拿政府的钱,搞自己的创作,不必承担过多的市场压力,可当他们真正独自面对市场后,还能否打动投资人,打动观众?都是未知数。至少,近十年来,曾参与首部剧情片计划的十五位导演中,只有两位拍出了第二部作品。这一事实,也令人颇感担忧。

从这个角度看,过于强调本土,也是一把双刃剑,让他们获得了能够获得的,也失去了注定失去的。诚然,紧握本土,不失为当下的优势策略,但香港毕竟是个有限市场,如何走出去、走去哪,是此地创作者必须要解决的问题。

(图注:这批香港新导演时常一起聚会、谢票、跑影展,据说他们还有个“四字导演”群组。之所以称他们为四字导演,因为他们的导演首作片名多为四个字组成)

而摆在面前的选择,似乎也并没有太多。要么是以本土为核心,辐射大陆,像《毒舌大状》《白日之下》《年少日记》都是这个思路,可成绩如何,大家也都有目共睹;要么是进军环大陆、泛亚洲市场,像老港片那样,把失去的荣耀夺回来。可这又谈何容易,毕竟,时至今日,港片在这些市场面前,早已不再有昔日的优越感,更不用说,面对好莱坞和韩国电影的全球竞争,港片的吸引力已经丧失殆尽。

这道难题,也只好留待新导演们,各自努力,争一个未来。

而我身为港片迷,唯一可做的,也只有默默祝福。

我想起《白日青春》的导演刘国瑞在接受采访时所说的一段话,刚好可作为本文的结尾。他说:“别人看来,这班人(指香港新导演们)好像很齐心地做电影,因为我们正面对相似的问题,但再过两、三套作品,五年、十年的时候,其实会见到一些不同,因为大家的想法、性格不同,有些人会妥协,有些人是不会,有些人会走,继续对抗这个系统,但有些人会选择在这个体制里工作。但只要我们记得今晚(指新导演聚会的晚上),或者是你最初的那个模样就行了。”

香港电影,加油。

编辑/徐元

排版/八子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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