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花恐龙。
前不久,我当着全公司的面,跟一位一直不和的德国同事吵了一架。
我本来跟很多华人朋友一样,以“和”为贵,非常回避跟他人起正面冲突,害怕跟同事闹得不愉快,让上班变得像上坟。
但我也知道,人际关系的处理,特别是应对冲突的能力,是非常重要的职场软技能。所以,每当跟同事还是不可避免地起了冲突,我会把它当作一种锻炼。
今天,想和大家复盘一下这次自己对自己还算满意的经历,供一起探讨在职场的生存之道。
矛盾背景
我在德国一家再就业培训公司工作。公司的业务是,给患有心理疾病的学员提供就业辅导。
所以,公司团队由两个工种组成:职场训练师和心理咨询师。我作为心理师,要和一名职训师组成两人小队。大家分别从各自专业视角,对同一名学员进行评估,再达成共识,制定培训重点。
团队的总体气氛很和谐。也许因为是社会服务业,且大家每天都在给学员做职业素养培训,所以同事之间的沟通也特别在意遵守非暴力与建设性沟通原则。
但近一年来,我对一名跟我有很多合作关系的职训师A积累了很大的不满。
一方面,在工作内容上,我发现她非常不重视与我的交流,而喜欢一意孤行,忽略我的专业意见。
特别当我因不同意见找她沟通时,她会采取一种“真的吗?我不这么觉得”然后转身走人的态度,没有兴趣了解我的看法。
另一方面,在个人层面,这位同事跟我说话的语气很不尊重。她会经常打断我的话,当我在小组会议发言的时候,她会皱眉、翻白眼或直接离开会议室,似乎想以此表达她对我发言内容的不认同。
第一步:沟通尝试
作为一个职业培训公司,我知道,在我们公司对学员的培训计划中,非常鼓励职场矛盾中的正面沟通。
如果一个学员提到自己和他人有矛盾,专业提问首先会是:你和当事人直接沟通过吗?
所以,我曾屡次三番地找A正面沟通。但她一直保持回避的态度,直接否认我们之间存在问题。因为在她看来,我们共同辅导的学员“发展得很好”。
于是,我开始考虑找其他同事或领导来协调矛盾。但是,我知道在我的工作环境中,对这一步一定要慎重考虑。
因为据我观察,不管是同事还是领导,都不喜欢在背后说同事坏话、特别是找领导打小报告的人。如果沟通不良,可能会被认为,这个人没有自己处理矛盾的能力,且人品有问题。
所以,如果我想找他人协调,我必须先想清楚自己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虽然我认为自己更占理,但如果我想找另一个同事或领导来当助攻或裁判,希望他们听完我的控诉后去把A骂一顿,是很不切实际的想法。用我们公司的熟语,是不成熟的“幼儿园游戏”。
矛盾意外爆发
在我还没想清楚如何处理跟A的矛盾时,公司就迎来了一次团队督导(Supervision)。在咨询行业中,企业经常会定期邀请一个外来的企业咨询师,来帮助评估和协调团队里出现的问题。
这次督导的主题,恰巧是关于如何增进心理师和职训师之间的合作关系,让我们对学员的培训更有成效。
话题刚开始,我就发现自己内心“有很多话要说”。由于我回避冲突的性格,我首先选择了没有针对性的方式,很“笼统”地讲述了我和职训师合作中遇到的问题。
但我马上发现自己走了一步很糟糕的棋。因为我没有指名道姓地说出具体问题,导致其他跟我合作融洽的职训师同事都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并开始为自己辩护。
我本想回避跟一个人的矛盾,结果却无差别攻击了所有人。
我开始感到脸颊发烫、如坐针尖。思前想后,我发现我此时只有一步“正确“的棋可以走,就是向其他同事道歉,并向A直接“宣战”。
我鼓起勇气直视A的眼睛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提出的所有不满,都是针对你一个人的。我确实已经对你不满很久了。”
性格强势的A在众人面前也终于不再回避,积极应战道:“我早就发现你的发言是针对我的。那来呀,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说清楚。”
会场里陡然出现的火药味令同事们唏嘘不已,跟我预料的一样,他们并不想被拖入我俩的矛盾中。
甚至有个正义感较强的同事对我说,我这样突然针对A“很不公平”,也让她觉得这里的气氛很不舒服,简直想马上离开。
连督导师都开始面露难色,提议我们要么现在切换话题,要么解散其他同事,他单独给我们两人做调解。
我于是再次向所有被“无辜”涉及的同事道歉,并坦诚地解释说:我的做法也让我自己很吃惊,它并不是我理想中的矛盾沟通。但这件事情确实已困扰我很久,且多次找A沟通未果,所以今天才无法再压抑我的情绪。
随后我又转向A,向她再次强调:“我确实已经对你积累了很久的不满,甚至对你感到愤怒。“
但我坚决拒绝了A想在此时此地解决矛盾的提议,并向她和大家保证,我们会在其他更合适的场合解决我们的冲突。
请求领导介入
团队督导后,我心情稍有不安,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团队面前展现出我的攻击性。但不安的心情也突然让我想清楚了,应该如何请求领导的协助。
由于领导并不参与团队督导,所以我决定给她写一封邮件,直接跟她坦白了我在督导时的“情绪失控”,并以此为契机,阐明了矛盾的背景。
我向领导提出的请求是:第一,先单独给我提供一次员工咨询(Coaching),让我了解自己在这次矛盾处理中的不足之处。第二,我希望她能给我和A进行一次调解谈话。
为了避免跟领导的沟通被定性为“打小报告”,给领导写完邮件,我走进A的办公室光明正大地告诉了她我的计划。
A本来又回到了回避型沟通状态,说没有时间跟我说话。我向她强调,我并不准备跟她沟通,我是在“通知”她,而不是跟她“商量”。
领导很快回邮件答应了我的请求,甚至表示理解我的处境。
跟领导谈话前,我理了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非常注意在叙事时把我观察到的事情和我的主观感受区分开来,并将最后的焦点转移到“我的疑惑”或者“我能做什么”这样的开放性问题上。
比如,我不能直接说“A不和我合作”,而是要说,“我在某某场合因为某某事情找A沟通,但她说她太忙没有时间,也很少主动找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她更重视与我交换意见。”
跟领导面对面交流时,我很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说,我把情绪的重点放在自己的无奈和求解上,而不是愤怒谴责。
领导全程耐心地倾听了我的叙述。比较幸运的是,她说我所描述的事情与她对A的观察很吻合。
她问我,是希望她先找A单独谈话还是我们三人直接一起谈。
我表示我不希望因为“话传话”引起更多误会,所以选择后者,并请求领导担当一个调解员的角色。领导欣然接受说她会通知A。
博弈的第三轮
当天下午的三人谈话,A早早来到了会议室,我明显感到她态度恭敬了许多。当领导开场白提到自己已与我交流过之后,A单刀直入地说,她很好奇我跟领导说了些什么。
于是我又沉着冷静地跟A叙说了一遍已经跟领导说过的话。我需要让领导知道,所有我在A背后说的话,我也可以当着A的面说。
A同样平静地听完我的发言,没有正面反驳,而是拿出了她的“小纸条”,开始指责我工作中的不足,比如我去年病假较多,想以此说明她的独立工作是因为我经常缺席。
比较幸运的是,我在谈话前就反思过自己可能会被A攻击的点,胸有成竹地回击道,“我的病假并不比其他同事更多。而且一个人病了就是病了,你这样说,会让我感觉你在假设我是否真的生病了,这样的怀疑会让我很不舒服。“
A又说我常常不及时书面记录我和学员的工作进展,以此表达我和她的交接工作并没有做好。
我回答她:“公司去年人手不够大家有目共睹,书面记录我确实来不及做,所以我才特别重视和同事们的口头交接。我和其他同事的口头交接很融洽,完全没有耽误培训进展,但是我却始终找不到你,这也是我们今天一起坐在这里的原因。“
把皮球成功踢回去之后,我和A之间的博弈基本已是一边倒的状况。A很快提出,每周会留出一个固定窗口跟我交流。
这时,我又继续提出了她对我的态度问题,希望她跟我交流时能更多地倾听,不要太过急躁打断我的话。
但同时我向她递出了橄榄枝,告诉她,我知道她打断我的话也是她非常认真对待工作、追求效率的表现,所以希望她理解我是一个想问题很周密但速度比较慢的人。
A抓住了这个橄榄枝,强调自己确实是个急性子,有时只想尽快推进工作。没想到,她又被我和领导同时抓住了话头,被科普了20分钟合作的重要性以及什么是理想合作的状态。
在这个过程中,我也认识到,A的回避沟通不只是针对我。况且,她回避沟通是因为感到我在质疑她的专业判断,不够信任她。
对此我强调说,我就是因为重视她的专业意见才如此重视两人的交流,但也希望她能以更开放的态度一起反思我提出的不同意见。
最后,领导打圆场,强调了我和A都是很认真负责的员工,但我们的工作方式和性情真的很不一样。她相信,只要我们能好好互补,便能使学员接触到很多样性的培训内容,对学员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礼物。
后续
这次谈话之后,每周A都会按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并将谈话时间设为了openending,直到我俩都认为交接完毕才结束。
当A有耐心跟我交流之后,我们确实在各自看似不同的专业意见中找到了很多共通之处。
在其他同事面前,我们也会比以前更多更友好地打招呼寒喧。我想我和A都知道,在职场冲突后可以不计前嫌,也是重要的职业素养之一。
虽然不知A是真心还是表面,但因为同事本来就不需要成为知心朋友,所以我对这份费力争取到的尊重很珍惜。
事后还有一个小插曲。一个平时不熟的老员工找到我,特地向我表达了问候和谅解。
他说,我在团队督导时的表现让他相信,平时和蔼可亲的我,一定是一个人困惑了很久、实在没有地方倾诉,才会在整个团队面前与A兵戎相见。如果以后有需要,他会有个敞开的耳朵(offenesOhr)听我讲话。
在这场无意拉上了全公司同事围观的博弈中,我感觉自己最大的提升是对情绪的处理和表达。
在德国职场上,做一个不表达主观感受、“没脾气”的人很可能会受气。但如果完全被情绪控制,将负面情绪直接通过肢体语言或个人攻击的方式宣泄出来,也是大忌。
所以,一般比较被认可的方式是,在将肢体语言和表达语气掌控适度的同时,将自己的情绪用言语表达出来。当然,选择合适的场合和涉事对象,也是门艺术。
在德国这样的个人主义社会中,这样情绪的沟通很重要。因为这样,才会被当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需求、特别是有边界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