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导读——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北宋柳永的一阕《望海潮》,是杭州这座历史文化名城最好的名片。但当我们去读城时,因为时间的厚度,我们可以从小处、从细节处去看。
从本期起,《城纪》栏目陆续推出“看见杭州”系列,第一篇讲述的是富春江边小村庄新二村的故事。依托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富阳传承千年的手工竹纸制作技艺,新二村自村庄形成以来,就赖竹、木、柴、炭为生,然后整村逐渐从事竹纸生产经营,是富阳竹纸古法制作技艺传承至今的主要村落,是富阳竹纸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新二村的故事还在于,作为富阳李氏宗族的聚居地之一,山多地少环境清幽,竹林之中溪水潺潺,古道深深,中草药漫山遍野生长……在这片土地上,流传着扑朔迷离的传说和历史故事。
而这些,正是杭州历史文化名城之风的底蕴。(李郁葱)
名词解释:
元书纸:竹纸的一种,古称赤亭纸,又名谢公笺。产于富阳。北宋真宗时期已被选作“御用文书纸”。因皇帝元日庙祭时用以书写祭文,故名为元书纸,又因名臣谢富春推崇此纸生产,故尚有谢公纸或谢公笺之称。
正文从这里开始——
看见杭州(1)因“纸”生长的古村落
航拍机从富阳新二村李氏家庙东侧的广场上起飞,在机翼的轰鸣声中,很快就只剩下一个小黑点,监视器上已经看见整个村庄了。
在青山和翠竹之间,村庄狭长,像极了一条鱼。
“像一条鲤鱼”,新二村造纸匠人李文德在边上说,“鲤鱼,谐音就是李煜,他是我们李家的老祖宗,钟塔山上还有李煜墓。”
故事从钟塔山开始
新二村的故事,从钟塔山讲起。
钟塔山在航拍照片“鲤鱼”的鱼头前方三千多米处,因山上一块大石如钟似塔而得名。这附近有野猫岭古道、钟塔岭古道,野猫岭通常绿,钟塔岭通上官。这几条山道以前是运山货、运竹纸的通道,现在是登山爱好者喜欢的线路。富阳知名登山达人张建龙每年都会组织队伍走这条山道,也因此,他对钟塔山一带的情况了如指掌。
按记载和传说,钟塔山上有李重耳墓和李煜墓。作为新二村李家的老祖宗,富阳李氏家族的故事,钟塔山是个起点。
在富阳的壶源溪畔,“李”是一个大姓,根据家谱和县志的记载,富阳的李氏族人尊李重耳为鼻祖。李重耳,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县)人,西凉国王李暠之后。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富阳县志》载:“魏安南大将军李重耳墓,在县西南九十里栖鹤钟塔山。”新二村《富春珠坑李氏宗谱》开篇的序文里也有这一句“李重耳避沮渠蒙逊之难,隐居我邑之甑山,亦感灵异,卒葬于栖鹤山中。”
根据家谱记载,李重耳去世后,他的儿子李熙复归陇西,之后,六世孙李渊创立唐朝。唐武德元年(618),敕造重耳墓,改栖鹤山为千春山,建千春寺,赐田地一千亩,命僧守。唐元和十四年(819),宪宗李纯派遣建王李恪前往富春祭扫先人墓,奉诏改千春山为万春山,寺为万春寺。如今,壶源溪边留存的地名“万春山、万春寺、万春岭、寺口”均与此有关。
李唐皇朝灭亡30年后的937年,李昪建立南唐,并通过一番考证之后,认定自己的先祖是建王李恪。这样,南唐的小朝廷和李家皇朝又攀上了关系,中主李璟、后主李煜也自然就是李唐皇室的子孙了。北宋开宝八年(975),李煜兵败降宋,被宋太祖封为光禄大夫、检校太傅、右千牛卫上将军,又封违命侯。太平兴国三年(978),李煜作《虞美人》词触怒太宗,招来了杀身之祸。在这一年四十二岁生日之际,李煜被赐牵机药,死后追赠太师,封吴王,葬洛阳北邙山。
令人神往的风景亘古而今
归葬于北邙山的李煜又因何与湖源的李氏发生了联系呢?光绪《富阳县志》中,“南唐后主陇西郡公李煜墓”条目载“在重耳墓北月燕山吴驾坞”。县志还收录了钱俶所撰的《墓志铭》和南宋时富阳县令赵汝崖的《李宗礼墓志铭》佐证了这件事。赵汝崖的这篇里还提到了李煜长孙李昭度迁居富春的事:“孙昭度四十二人,咸乐富春山水,遂卜居焉……命子孙居之,守奉先灵而为富春人也。”之后,李氏族人在壶源溪沿线自富春江青江口至浦江境内,子孙繁衍,人才辈出,其中最知名的当属宋代的“将作监”李鞉和“公清宰相”李宗勉。
到了元末明初,李昭度十七世孙李秉温在钟塔山为父守墓,见此地山水胜景,就在此定居,为新二村李氏始迁祖。家谱上说他“守父茔于栖鹤,遂卜居于珠坑”“秉温公守父茔于栖鹤钟塔山,度地规则始迁”。这里说的“珠坑”地名,泛指发源于钟塔山的钟塔水所过之处一直到汇入壶源溪处的“坑口”村的流域范围,新二村的李氏家族也因此被称为“珠坑李家”。
家谱里收录的珠坑八景诗有《钟塔流云》《珠溪新涨》多首描述了钟塔山的风景,录其一:
钟塔流云
崇山绝顶任逍遥,如塔如钟矗九霄。
俨若云中天半立,游纵敢于众仙朝。
这些令人神往的风景亘古而今,现在,沿着钟塔山古道往上走,走百余步就能在山道左侧看见几块大岩石,转过岩石再走十几步穿过竹林,就能看见山溪一缕自两侧形如圆珠的山石之间下泄,形成一个溪坑。坑里溢出的溪水浅浅漫过长满了石菖蒲的山沟、石壁,扶着山岩踩着菖蒲和其他植物或碎石,走到溪坑边,只见溪水清冽,溪底的岩石像被神仙踩了一脚,留下一个深深的大脚板印子,日光洒下来,流光溢彩,新二村人常说的“珠坑、珠坑,珠宝满坑”在此刻显得特别形象。
再往上还有清末民国时期留下来的“上作坊造纸遗址”,供纸商运纸路途中休息的富阳现存唯一的石凉亭,传说中有李重耳、李煜的墓葬地。站在钟塔山上俯瞰,新二村仿佛藏在竹林中,隐约露出来一点。
这座村庄因“纸”生长
从钟塔山到钟塔山,从李重耳到李秉温,新二村开启了属于这座村庄的成长史。
李氏宗谱的传记里还提到了珠坑李家原来的村庄布局发展情况,说是珠坑李家的村庄形态像一艘船,村头有棵古榧树参天立地,恰似一根巨大的桅杆直立于船头,是个天造地设的景象,非人力所能为。李家先是定居于钟塔水边,位置在现在新二村航拍照片的“鱼腹”部位,后来一支移居后坞口,一支移居石门坞口,两头相隔里余。
到了光绪年间,还有后裔因竹纸经营迁居临安等地。民国后期,纸业凋敝,又有村民外出谋生迁离村庄。另外,还有周边同年坞、水竹畈、尖石坪、野猫坞这些山坞里也散居着人家,有的是外乡人在战乱时逃难到这里而定居,有的是村里纸农来山坞里做纸而定居,还有因同样原因形成的在钟塔山山脚的钟塔自然村,它们都是新二村的一部分。
村庄像山上毛竹,春风过后,春笋拱出地面,长满山坡。
清嘉庆年间(1796-1821),新二村后坞口迎来了第一位住户李国泮(字天池,1759-1822)。他出生于当地乡绅之家,自幼好学,分家后选址后坞口造房子,当时这里蔓草丛生,危石林立,是一片让人束手无策的荒林,畏难的人一看就放弃了。天池公匠心独运,在后坞溪西面垒石填基造屋,并将附近村北的田地也重新垒了石坎,为后代子孙多留了一片田地。因元书纸获利发家之后,他也重视教育,在家开设私塾,还将小女儿嫁给了私塾先生臧煜。家谱里留下来的不少传记出自臧煜笔下,这位臧先生文风朴实,为后人留下了不少有价值的史料。
同样的,到了咸丰年间(1851-1861),李树嵩也在弱冠之年就听从父亲的安排,开设村塾任教并招募塾师教学李氏子弟,同时,他还作为富阳南乡众多槽户的一员,“业精纸货,服贾于姑苏槜李间”,在村里口口相传的叙述里,他还是远近知名的抄纸师傅。
这里出产的纸张特别洁白
和后坞口相关的还有一则造纸故事。据家谱记载,李国洲(字瀛川,号秋帆,1762-1824)在嘉庆庚辰年(1820)沿着村西的后坞的山坑水上山,在峰峦环绕、两侧竹木葱郁的山道上行走,发现溪泉涓涓不绝的半山腰居然有平缓的坡地约数亩大小,他恍然发觉“此间造纸必佳”。于是就开始召集工匠,建造造纸工坊。山好水好,嫩竹采伐也方便,果然这里出产的纸张与其他地方相比,特别洁白。这座纸坊一直到民国时期还在使用,所获的利润皆得之于秋帆公的深谋远虑。秋帆公有三子十孙,这十个孙子后来又被称为“十房阿太”,在村里也有不少人家是这一支的后裔。世代造纸的珠坑李氏,人丁兴旺也是纸业发达的原因之一。
如今也入驻于后坞口“新二村元书纸制作园区”开办纸厂的李文德说,这个造纸作坊遗址还在,村里人称为“镬潭基”。珠坑八景里有一首《后坞镬潭》这样写:
人家灶上可烹调,后坞潜藏是石雕。
镬视潭形真若铸,潭流镬水不容挑。
月成卵色临渊煮,日焰波光类釜烧。
冬冷宜汤陈谷口,往来甘饮采山樵。
这首诗写得像是主妇烹调,生活气息浓郁,颇有趣味。
到了清咸丰六年(1856)左右,珠坑的石门坞口也有了人烟。李氏族人国浩在此建了大宅,家谱上这样描述它:“开创宏基,规模巨大,连翩结构,栋宇维新。”能看出来写作者对主人的恭维与祝福。这幢乡村大宅的建造始于一件令人悲伤的意外之灾,所幸在村庄几乎全民造纸的氛围下有了圆满的结果。据记载,李国浩与兄弟刚分家不久,就因邻居家火灾殃及自家,烧毁了房子及所有的财产,以至于独立难支几乎一蹶不振。幸运的是,竹纸挽救了这个小家庭。当时,他的丈人在村外高墟坞口开纸厂造元书纸并售卖,他也因此从事纸业经营,在家产全失的情况下,李国浩用数年时间积累财富,终于在石门坞口造起了大宅。也因此,石门坞口李国浩这一支现在也有不少后裔。
造纸业的发展兴盛,也推动了村庄人口的增加和流动。光绪初年(1878),珠坑李家的李承淼在临安经商卖纸,因往来不便以及逐渐积累的财富,于光绪十三年(1887)举家迁居到临安南乡一个叫白华里直坞口的地方。作为世代造纸的“槽户”,李承淼仍然以此为生,他带领长子立虎、次子立燧一起督办纸厂,同乡的纸工都跟着他干,他创办的“李永昌号”纸畅销于大江南北,在当地名气很大。后来,他的长子立虎负责打理生意,经常往返于余杭,是“嘉来纸行”的股东。他的长孙李皋毕业于省立甲种农校,留校任教数年后,也被父亲喊回家继续经营纸业。
在山多地少的湖源,新二村依山傍水,用数百年的时间慢慢扩张,从像一艘船,到像一条鱼,继续生长中。
打开一本特别务实的家谱
修竹丛林锁翠岚,定居钟塔山珠坑的李氏族人,和漫山遍野的翠竹相伴,赶上了明朝资本主义萌芽,商业、手工业比以往更为发达的时代。在之后的数百年时间里,他们修了家庙,建了大宅院,扩大了村庄规模,它的发展史和富阳竹纸(元书纸)的发展轨迹几乎同步。
翻阅新二村保存完好的民国时期编修、元书纸印刷的李氏宗谱,藏在文字里的那些模糊的面容在叙述中生动起来。一代接着一代的李氏族人,用数百年的时间,讲述了一张富阳竹纸的前世今生。那些传、序、跋、赞里提到的名字其实极其有限,而且一些名字仔细读后,发现他们还是同一个台门里的祖孙几代。
在学而优则仕的时代里,手工匠人、农户的社会地位并不高,然而,李氏宗谱里的人物生平却大都跟造纸有关,这种少见的情形,也许就因为这个家族将竹纸制作作为家族的立身之本。同样的,这些文章记载角度多,细节多,叙述也务实,时间延续达四五百年,解读的过程,也是在给富阳竹纸的发展史作注。
生于清道光二年(1822)的树楠公,他在苏杭之间买卖“言出必行”,也因此被众多纸商推举为“开盘人”,纸的好差,价钱高低以他一言为定。规模扩展后,他还在村里建了一幢大宅曰“磨纸厅”,专用于元书纸包装时磨边捆扎用。他家的品牌是“李裕昌号”,新二村富阳元书纸文化展示馆里收藏着众多与这个字号有关的藏品,其中有一件长约一尺“李裕昌本槽”的印章,据说是在“磨纸厅”老宅的房梁上发现的。
在众多的传记里,“纸业”“苏杭”“黄白纸”“贸易嘉苏”“往来苏杭贩卖纸货得高价而速归”“往来交易亦极慷慨”等数见不鲜,坐拥珠坑大片竹林的新二村人,从古到今都将竹纸生产作为安身立命的营生。
在李氏家庙西北侧,还有一幢被称为“五份头”的老宅,也是李氏家族的知名宅院。这幢如今保存尚好的古建筑,占地面积797平方米,清嘉庆二十五年(1820)由树莲公二十五岁时开始建造,他的子侄辈又进行了修缮扩建,因他的五个儿子同居一宅而得名,这一家多的时候住着四五十人。现在,这幢平常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老宅在风雨和日光中虽然垂暮,但依然可见当年的风貌。
《李母费儒人传》这篇里,湖源下南坞费敦宝的长女嫁给新二村人李承川为妻。李家因“洪杨之乱”而家道中落,成家之后,李承川继承祖业制纸出售盈利颇丰,夫妻两人齐心协力,到了李承川而立之年,家里终于又殷实起来。李承川直到52岁时才生了一个儿子立源,儿子8岁时,李承川去世。李母一个人继续造纸养育幼儿,家里家外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儿子不到弱冠之年也开始帮着母亲经营纸业,到费氏70岁时,李家又建了一幢新房子,房子结构精良设施完整。这对孤儿寡母来说,也是了不得的成就。
传统文化在当下插上了想象的翅膀
新二村人经商的轨迹遍布大江南北,尤其是苏杭一带,获利之后,供子弟读书就学,奉养父母,建房造屋。八卷本的家谱,随处可见都是那些奔波于旅途的槽户、纸商的生活印记。
现在,新二村竹纸产业园区的富阳元书纸文化展示馆内收藏了很多当年曾经用过的印章,这些印章大部分是明清时期留存至今,有的是李文德从村里人家里收来,也有一些是村里人主动送过来。这些古拙的印章,上面刻着“元”“亨”“裕昌”“李裕昌号”“元书”“新”“渭”,虽然家谱中很少见到记录新二村元书纸品牌的记载,但这些经年的物证已经将历史掀开来一角。
新的春天来了,富春江江南江北的村庄之间,满山翠竹在山中摇曳生姿,春雷声声喜春雨,林下春笋勃发。古老的传承,在新时代又迎来了蓬勃发展的机会,新二村在2020年至2021年完成元书纸生产的整体改造提升,于2023年底获评省级生态文化基地。这个位于富阳南乡的小村庄,用它的村庄史为富阳竹纸的发展和在民间的传播、生长提供了一个标本。
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2023年杭州亚运会结束后不久,一封由新二村元书纸中的“京放纸”做信笺纸,白唐纸作信封的《感谢信》被送到嘉宾手中,富阳竹纸在复兴中又赶上了好时机。
去年,当AI创作成为热门话题的时候,李文德很快去学习并尝试了输入新二村的关键词,比如“李煜、竹纸、元书纸、湖源、小满”,AI生成的文字也自动搜索图片、视频素材做出来一些配文的小视频,有几个看起来相当不错。传统文化和网络技术碰撞,给古老的竹纸制作插上了想象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