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春华: 回忆六十年代末我参与接兵工作的那段经历

伏生百年2024-04-08 16:35:53  56

现在征兵工作由当地武装部先行组织前期的各项工作,接兵干部只是完成接兵工作。然而,在六十年代的征兵工作是由接兵干部全权协调当地武装部组织完成全部征兵过程,虽然接兵干部具有很大的决定权,但那个年代的生活条件、交通条件都很差,接兵工作非常的辛苦。我参与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期的征兵工作,体会颇深。

1969年,民航纳入空军管辖,所需人员执行“义务工役制”,虽说是“义务工”,享受的待遇与空军现役军人一样,发军装、领津贴、家属享受军属待遇。从招兵到复员转业都按照现役军人的手续办理,唯一的区别就是工作时不佩带领章帽徽,如遇重大活动,统一佩戴领章帽徽。

民航第二飞行总队第一批义务工是由民航北京管理局统一招收后,分到山西长治的,全部是北京兵。1969年底,民航又招收了第二批义务工。北京管理局组建了一个新兵团,二总队组建一个新兵连,隶属新兵团。新兵连连长吕士诚,指导员李宏星,司务长张连贵,军医丁新文,三名排长由我和吴宏志、李国生担任。

新兵团在北京进行了3天培训后,各连前往分配好的地区开展工作。12月初,我们连干部从北京飞到山西太原,再乘火车到忻州的繁峙县、代县,准备在此两县征招140名新兵。到后,我们即带着上级文件与两县人武部进行了接洽。

“繁寺和代县,是具有悠久历史的古城。古时代国治下,雁门关在北、平型关在东,杨家将抵御外敌入侵的前线。抗战时期八路军首歼日军千余的平型关大战所在地,夜袭阳明堡机场击毁日军二十多架飞机也在代县。是八路军八年抗战的重要战场与根据地。这里的人民为民族独立与新中国的建立做出了重要贡献。

解放后的繁峙县城,基本没有进行过什么城市建设,仍然是一条公路贯穿东西,没有一座现代化建筑,城门只剩一个西城门,但已是破旧不堪,城门楼早已不见,只剩一个门洞,两边是残缺不全的城墙,城墙上一块砖没有。政府大院也就是两排平房,门口挂着机关各局的牌子。

新兵体检早在我们到达前,人武部已组织完毕,身体合格者已编制好花名册。我们的工作就是分头下到各公社,与公社武装部共同确定具体接收的人员,也就是现在的定兵名单。

我被派到繁峙县岩头公社。岩头公社位于一条很深的山沟里,二十里的路,要顺着一条几乎无水的干河沟走进去,两边都是大山,虽有些灌木,但不是很茂盛,放眼望去满目的萧条,不时能听到“呱呱鸡”的叫声。

我是早上8点多出发的,到了岩头公社(公社就在岩头村)已近中午。岩头村是一个只有二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公社里有个小院,七八间房,与一般农舍差不多,条件之艰苦超出我的想象。公社也看不到人,只有一个书记常年住在院里,他的门从来都是关着的,只有不时传出的咳嗽声才知道里面有人。

我住在他隔壁,每天早上都是他剧烈而长久的咳嗽声“喊”我起床。早上起来,无处洗漱,因为院里也没水,我只好出去到小河沟里看看。幸好,河沟里还有一点细流,靠近石头的地方都是冰。我只能在几块石头之间的缝里用茶缸舀出一点水,混着细沙刷了牙,而后再湿了毛巾准备擦脸,水的那个凉呀,让我无法忍受,但为了洗脸我只好迸住气,用毛巾猛烈地在脸上搓,然后长出一口气,算完成了洗脸任务。我注意到,除我之外,并无别人做这些事情。难道这里人从来都不洗脸刷牙吗?

早晨公社院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我不知道去哪吃饭。在院里转了一圈,见有一个屋门是虚掩着的,走进去里面有一个50多岁的老头,他行动迟缓,大厚棉裤好象没系腰带,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似的,上身棉袄小的都盖不住屁股,除补丁外,就是露出来的棉花。我问:“大爷,咱公社有食堂吗?”他说:“有,这就是食堂,我就是做饭的。”我吃惊了,仔细打量这屋,这哪有食堂该有的样子,一床土炕,炕前一个灶台、一口锅,门后有个缸,墙角有一堆土豆,柴火胡乱地扔在炕前。我问他,有多少人在你这吃饭?他说没准,有时一两个,有时两三个,书记是天天吃,另外有个总机上的电话员也来吃。我又问,今天你做饭了吗?他回答:“做好了,谁要吃就来盛一碗,今天你没说,没做你的饭。

等书记和电话员盛了后,我再添点水,咱俩吃”。果然,一会儿来了个女孩,拿了两个大碗,盛了两碗,一碗送给书记,一碗自己吃。盛完锅里基本就所剩无几了。老头又加了水烧开。于是我就回去拿上茶缸盛了些稀的,稠的留下让老头多吃点吧。

到了中午,有菜,是从大缸捞出的酸菜,基本上都是萝卜缨、白菜帮切碎了煮一煮。那味道实在是不敢恭维。饭仍然是土豆块加小米饭,比早上的稠些,算是干饭。我盛了半茶缸,就着老头碗里的菜吃了一顿。

晚上睡觉,半夜醒来,身上奇痒无比,尤其是肚子上。熬到天亮,床上也不见什么东西,再看身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出血点,腰带部位上下一圈更明显。再想想,可能是跳蚤,土炕易生跳蚤。这我有经历,因为我刚入伍在二预校时,到河北保定徐水县一个叫流东营的地方野营,就是住在老乡家、睡土炕,出现的也是这种情况,只不过这次更甚。可能是该炕长时间没人住,昨晚好不容易有人了,跳蚤倾巢而出,都来打牙祭了。

晚饭我没去食堂,到门口走走看看,希望有个吃饭的地方。先看见了一个小卖部,我问有什么可吃的卖?售货员说:有,饼干,你看看你能吃不?我心想饼干嘛,怎么不能吃,于是就买了一包,打开一看,很硬,放嘴里还真是咬不动,拿下来用手一掰,只听“啪”的一声响,断成两半,茬口上铮亮像干牛皮胶一样,这才知道为什么吃不动。以前也曾听说过,山西是糖不甜、醋不酸、饼干赛过耐火砖,今天才真的明白此言不虚。售货员说,放下吧!不用付钱,我知道你是部队接兵的,后生们都体检过了,你们来接的吧。

饼干是不能吃了。又往前走走,居然看见一间“饭店”,一个老头招呼三四个人吃着什么,也没桌椅,都站着端着碗在吃。我走进去,老头问吃不吃?我说吃,都有啥?他说只有白菜炖豆腐。我看别人确实是碗里就是白菜豆腐,我让他来一碗吧。于是一碗有咸味的水煮的白菜豆腐,成了我的晚餐。

第二天上午,公社武装部长来了。张部长,名怀怀,退伍兵,在部队当过班长。退伍后在公社当武装部长,光杆司令一个。我俩商定,他陪同我到准备接收的新兵家中看看,就是家访。见见本人,再听听村干部的意见,了解下有无不好的表现。商定好后我们就出发,张部长背着一支苏式步枪。他说山里有土豹子,带上枪,一是防身,打不中也能吓跑它。二是打中了咱就有肉吃了。有他同路,不用操心找不着地方。

一路上走着、聊着,他问我当的什么兵,我说我66年入伍当空军,航校停飞后学的修飞机,部队在长治。他又问我:空军也打枪吗?我说:空军不打,但我在陆军锻炼过,在广东42军124师。他说他知道42军,是抗美援朝的先头部队,先期入朝,在东线黄草岭打得漂亮,美国人很怕42军。我说:“42军是抗美援朝打成的王牌,42军在广东你也了解?”他说:“我是39军的。”难怪,39、42军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沿着山沟,我们一直走到了沟的尽头,再走就翻过山头了。张部长告诉我,前面山梁的那面就是五台山,佛教圣地,风景区。这时我才明白我们所处的位置,原来就在五台山的北坡。到了一个小村子,有十几户人家。我们找到了要家访的那家,这算什么人家呀?孤立在山坡上的两间房,房子是石头裹着黄泥垒起来的,房子平顶是用黄泥抹的,也没窗户,一扇破门四处漏风。一个家,两个光棍,是预征青年何在义及其父亲。进入屋内,家徒四壁,一个炕,两个缸。炕上的炕席早已破烂,边沿儿盖不住的地方,露出抹炕的黄泥。我早已注意到,村子周围并无可耕种的土地,只有很远的河滩两侧有几小块开垦出来的仅供种点玉米、土豆的地方。我心里思忖,这里的人吃什么啊?

一会儿,父子两人前后脚回来了。父亲是一个憨厚老实的山汉,儿子是个平头方面、身材匀称、健壮、近1米75的小伙子,虽然目前衣形褴褛、蓬头垢面,如果洗个澡,换上军装,绝对是个英武的战士。

何父见了我们只说你们进来坐,就再无言语。小伙子是一直站着,没说一句话。张部长开口说:“何在义体检合格,让他当兵好不好?”何父顿时流下眼泪。我心里想,这是相依为命的父子俩,儿子走了,是他一辈子的前程,脱离贫穷,哪能不同意?但留下他自己一人,生活又将是何等的孤单,心情矛盾无法言语,忍不住落泪。见此情景,我的心里也酸酸的。(何在义入伍后分在二总队机务大队当机械员,工作至退休,现在太原安度晚年。)稍后,村支书叫我们去吃饭。主食是莜面做的栲栳栳,也叫莜面锅锅,是当地人的叫法,其实就是莜面和好后在木板上搓一下,搓出一个薄片,再卷成个圆筒放锅里蒸熟吃。吃的时候,蘸着菜汤,有条件最好是羊肉沫臊子。我们那天吃的是酸菜汤蘸莜面窝窝。我是头一次吃,味道倒也别致。

吃饭时,主人说了好几次“少吃点”,我心里纳闷,别的地方劝吃都说多吃点、再吃点,这里怎么让少吃点,舍不得吗?”山西人说:“三十里莜面四十里糕,十里白面饿弯腰或者怕我们吃了不消化,积食”。以后很长时间都不明就理,直到多年后又遇到一个当地人告诉我,说这就是当地的一句客气话,没有舍不得的意思。

饭后,我们又去了另一村,访问对象是王还财家。去了以后家里无人,只能向村干部了解情况,村支书说娃娃不错,就是以前偷过队里的东西。我很注意,便问偷的什么?价值多少?回答说:就是几个萝卜,也不值个甚。我又问什么时间的事?说是好几年前了。我听了后心想,这村支书倒直率,几年前那还是个小孩子不懂事呢,这算什么。回来的路上,张部长问我这事怎么看?我说:“只要小伙子长得壮实、不傻,这不受影响”,他高兴地说:放心,我肯定将我们这里最好的后生交给你们。(王还才也分到二总队机务大队工作直至退休)。

回到公社后,天已渐黑,我的房间里有个小伙子,正在烧炕,我问:“你是谁?他扭头看见我,脸上露出惊喜神色,有些拘谨地说:“我叫李存喜,已体检合格,很想参军入伍。”我知道了他要参军的决心,通过和他的交谈,我了解到他无父无母,由奶奶养大,家里十分贫寒。我问:“如果你当兵走了,奶奶怎么办?”他说:“不怕,还有叔叔和大爷可以照顾奶奶,另外奶奶身体也很好,生活也能自理。”

我由于一天的劳累,很快睡着了。炕有了点热气,一夜没醒。早上我才想起,李存喜晚上哪去了,深更半夜的他住哪呢?后悔没交待他晚上别走,与我睡在一起。(李存喜也在太原机场工作到退休。与我单位一医生成家,有一对儿子都很优秀,也在民航工作。)见了李存喜,岩头公社的任务算完成了,我告别张部长,只身一人回了县里。

下一个任务,是我和李国生一同去离河北任丘县不远的庄旺公社,我俩乘班车前往,当时的班车就是卡车,乘客都挤在后车厢里。那天天气奇冷,寒风吹透衣服,像光身子般的冷。汽车沿滹沱河边的一条土公路左拐右拐的向东走。沿途有人招呼便停下上客,也没固定的站点。走了大半天才到达目的地。我们仍然住在公社,计划第二天去山角村。

公社到大队约二十几里的路,我俩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会上坡一会下坡,反正也没别的路一条道只管朝前走,迷不了路。走着走着,我突然发现李国生睡着了,他闭着眼,迷迷糊糊往前走,路虽不平,但也没摔倒他。我怕他摔着,便叫醒了他,可没走多久,他又睡着了。我心想这倒好,走路睡觉两不误,特异功能啊。后来才知道,李国生早就是这样,政治学习时只要一坐下,他立即就迷糊,领导知道他的毛病,也不批评他,大家也都同情理解,别人可就没这待遇了。

这个大队要见的是张山小。我们到了后,在大队书记家受到热情接待。书记夫人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村妇,长得象西游记里白骨精她妈,只差一杆长烟袋。她忙前忙后的招呼我们坐下后,立即添柴烧水,拿出两只大海碗,在厨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一个小罐子,里面是不知珍藏了多少年的红糖。她放在两个碗里,用另一个碗从锅里舀了开水冲进去,再用一根筷子在碗里搅一搅,沾一点在嘴里漱了漱,口里说着:“甜哩,甜哩”。递给我俩每人满满一大碗。我心里想,怎么样?喝吧,今晚准备起夜两三次吧。不喝是不行的,这儿是抗战时的老区,百姓拿我们当八路军看待呢!书记健谈,询问了许多部队的情况。说你们这个部队好,技术兵多。

见到了张山小,一个朴实憨厚的山里青年,家境与何在义家一样,只是本人已结婚,而且就是前几天的事。我想这可能是姑娘家怕小伙子当了兵,眼光高了,以后看不上山里的姑娘,抓紧办完,做成定局。后来听说,新媳妇表示,山小只管安心在外当兵,我尽心在家伺候公婆,三年五年不回,心永不变。后来的结果,张山小新兵连后在邯郸二十飞行大队当卫生员,工作了一辈子,退休定居在邯郸,新娘子后来也走出大山,随夫一起生活。

当时有一个情景至今难忘,县城东面的两三个公社的兵确定后,集中用卡车送到县城。新兵白明江的父亲前来送别,卡车启动,白父放声大哭,招着手呼喊着追着汽车跑,跑了很远还在追。我在车里向他挥手,示意别追了回去吧,可他仍然追着,直至汽车越开越远,看不见他,这场景很像永别。结果还真是永别,两年后,白明江在20大队干机务,一次随机去北京,直升机在跑道头失事,白明江牺牲了。

下公社的几批人都陆续回到县里,住在县招待所。等三天后新兵集中车运至天津民航机专学校(后来叫民航学院)。他们将在这里进行新兵训练,完成从老百性到军人的转变。这时才有空闲休息。我由于身上总是痒,怀疑跳蚤留在身上,脱了衣服看看,跳蚤没发现,虱子倒是真多!多的我头皮发麻,衣服的缝里都是,大的、小的挤在一起,公的母的抱在一块,甚至都有了虮子。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些小东西。

谚语说:生在“温州”、长在“缝州”、死在“挤宁”。老百姓都是用两指甲盖挤死它。可我无法忍受挤它时红、白浆液迸出、啪啪作响时的恶心。找张纸将这些害人虫放在上面,然后施行火葬。纸船明烛照天烧,聊解心中之恨。拿着衣服犹豫半天,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穿上。我开玩笑说:“我也率领雄师百万了”。李国生严肃的说:“冯春华,你算什么东西,只有伟大领袖毛主席才能率领雄师百万,知道吗?”我自知语失,不敢争辩。

我们集体汇总了情况,丁医生审查的体检表全部合格,个别兵身体瘦小、营养差些,但这无法拒收。从政审角度看,都是贫下中农,没一个地富子弟,本人全部无劣迹。总的看,这批兵的状况不错,他们都是贫困山区子弟,朴实、能干、吃苦、耐劳、纪律性很好,唯一的缺点是普遍文化水平低。后来许多人在我们单位工作了一辈子,目前都退休安度晚年,这批兵也成就了一些人才,好几个都当上了处级干部,先在东航集团后在南航集团当书记的李文新也出自这批兵。

五十多年了,现在有时在楼外面走走,碰到当年我亲自家访确定的兵,他们仍尊称我为“冯排”。亲切的称呼,一生的战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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