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很长,整整两万字。
本文完成于2019年12月,曾分上、下两篇首发于“ph手记”。那还是疫情前时代,却像上个世纪一样久远。
后来,“ph手记”阵亡了,该文也伴随着阵亡了。
2022年5月13日,在王小波诞辰70周年纪念日,本文再次以上、下两篇发布在“PH杂记”上。那天,如果王小波还活着的话,是他的70岁生日。不由令人设想,如果王小波活到2022年,70岁的他会怎么评论当时的疫情呢?
后来,“PH杂记”也阵亡了,该文再一次作为陪葬阵亡了。
今天,2024年4月11日,王小波逝世第27周年纪念日,我决定再次将此文发布出来,以纪念小波逝世27周年。
这次不再分成上下篇了,就发一篇两万字的长文吧。如今公众号已经衰败,能留在公众号里读文章的人都是真正喜欢读文章的人,不会在意一篇文章的过长。
以下是该文整整2万字的正文,共包括如下10个部分:结构、文字、纵深度、诚意与尊重、主题与内容、原因及结果、关于评论(1:评论的意义)、关于评论(2:漠视的责任)、关于评论(3:评论者的自我评论)、重构。
本次重发,部分字词略有修订,没有大改。
---------
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到底好在哪里?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样说:文章是连接的艺术。一篇文章,或长或短,从头至尾总是一个字连一个字,一个词连一个词,一句话连一句话,一段落连一段落,最后完成的。它总是从一个所有人都熟悉的汉字库里提取一些字,通过不同的排列组合,最终形成了千差万别的文章。这便是连接的艺术。
一篇文章,它总是白纸黑字地乌漆嘛黑一大片,堆在那里,不如视频那么生动,不如图片那么形象。然而在这乌漆嘛黑的一大片文字中,它自成风景,自赋生命,自具张力,自建骨骼、肌肤,形成自己的生动,表达自己的形象,完成自己的深刻。最后,它深深地打动一些灵魂。并且,如果足够优秀,它会成为一个具有永久生命力的艺术品。
这件具有生命力的艺术品,打碎它便还原成一个个平淡无奇人人认识的字,按照它自己的连接方式连接起来后就变成无与伦比的艺术精品,可以鉴赏可以收藏,有人认得有人不认得。这便是连接的力量。
一篇文章,由不同的连接方式形成不同的流动性,或大江滔滔,或小桥流水,或飞流直下,或曲径通幽。文章的高下,便由这不同方式的连接决定。在这连接的过程中,它终于完成自己:它完成自己的内容,同时完成自己的形式;完成自己的解构,同时完成自己的结构;完成自己的展示,同时完成自己的隐藏。
网上有人这样评价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表面上的小黄文,其实是天马行空的随意想象”。我对此评论的评论是:此人的两句评论说明他根本没有看懂《黄金时代》,第一句说明不是太懂,第二句说明根本没懂,连看懂的门都没有摸到,于是轻薄。
另外我还能断定的是:没看懂《黄金时代》的人不在少数,包括很多喜欢王小波喜欢《黄金时代》的人。因为我在网上翻遍了几乎所有对《黄金时代》的评论,绝大多数的评论都没有评到点子上,包括一些小有点名气的作家。
更遗憾的是,在对他不懂的人群里还包括他的妻子李银河。所以我对王小波及他的《黄金时代》是惋惜的。这也是我写下此文及后续49个章节的原因。
王小波本人在一篇杂文里写过这样的话:“有位作家朋友对我说,她很喜欢《情人》那种自由的叙事风格。她以为《情人》是信笔写来的,是自由发挥的结果。我的看法则相反,我认为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叙事没有按时空的顺序展开,但有另一种逻辑作为线索,这种逻辑我把它叫做艺术——这种写法本身就是种无与伦比的创造。”
我愿用王小波评价《情人》的原话来评价《黄金时代》:“这篇小说的每一个段落都经过精心的安排”,并且我认为可以把“段落”两个字替换成“句子”,甚至是“词语”。也就是说,《黄金时代》看似天马行空的信笔由来其实完全是一种有意的、反复优化的、精心雕琢后的安排,至少在作者看来是一种最佳的安排,绝不是什么所谓的不着边际的意识流写法,完全不是。
这一判断不是随意做出来的,我可以提出充分的、完整的证据链来证明它。
正如王小波在上述自白里所接着说的:“我对这件事很有把握,是因为我也这样写过:把小说的文件调入电脑,反复调动每一个段落,假如原来的小说足够好的话,逐渐就能找到这种线索;花上比写原稿多三到五倍的时间就能得到一篇新小说,比旧的好得没法比。”
在这段话里,王小波其实说了两件相关的事情:文章的结构、连接的逻辑。
|关于结构
所谓结构的重要性,一个基本上广为人知的定理是:结构决定功能。解释这个定理的一个十分常见的例子是:同样的碳原子,在六边形层状结构下形成的物质是柔软润滑的石墨,在正四面体立方晶体结构下形成的物质则是坚硬的金刚石——自然界中最坚硬者。这便是“结构决定功能”:石墨与金刚石在坚硬度这一功能方面的差异,原因在于它们一个是平面结构一个是立体结构。对于一篇文章来说,同样符合这个道理:同样内容的不同结构,形成迥然不同的作品。
不同的结构由不同的连接方式完成,所以要再次说到连接的艺术。
一篇平铺直叙的叙事性文章常常以时间线展开,以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完成连接;一篇议论性文章常常是以显性或隐性的因果逻辑关系完成连接。这都是最常见的连接模式,那么什么是王小波所言的“艺术化的连接”?
当然,以时空逻辑展开的连接也可以成为好的艺术。而这里艺术二字想要强调的,是超越时空顺序、因果关系,发展出包括时空顺序和因果关系在内的多样化连接逻辑。这种多样化连接逻辑表现在连接载体的多要素上,比如说,文章的前后叙事结构可以通过某一个名词连接、某一个形容词连接、某一个动词连接、某一种物体连接、某一个事件连接、某一种情景连接、某一种心境连接、某一种意象连接、某一种意义连接,等等,当然,也包括意识流连接,即所谓的意识流小说。可以说,任何一种相关性都可以变成连接的媒介,这种“相关性”甚至可以体现为某种“断裂性”。从而形成了具有无限种可能的叙事逻辑和叙事结构。
于是,一个平面的东西变成了立体的东西,石墨变成了金刚石,柔滑易折之物变成了至坚至刚之物。
这也是所谓立体主义绘画对文学的影响:立体主义在绘画史上带来一种现代的观察方式,立体主义在文学上体现出一种现代的叙事方式、表达方式,以及一种现代的阅读体验。人们读这样的文章,虽然也是一行行一句句排列下来,但是却像欣赏一个立体的雕塑或立体画一样,因为其内容的上下连接不只是单维的,而是多维的。
这亦是所谓的非线性叙事方法:它拒绝平铺直叙,它选择非线性、碎片化、重构化;它上下其文,自由穿梭,超越时空,无视常规;它进入进出,行之无碍,见之在前,瞬乎在后。然而非线性叙事不是混乱不堪地叙事,一切虽然看似随意,其实都是精巧设计,每一环节的重构都需要精湛的技艺,都是一种有意味的安排,最终完成一种更高级别的讲述,呈现出一种更有震撼力的表达。
这种辗转腾挪、上下翻飞、跳入跳出、举重若轻、举轻若重,一条线结构了整部作品极富弹性的行文技巧,我谨慎地认为:中国当前没有几个作家具有这种写作能力。
值得欣喜的是,《黄金时代》就是这么一部多维立方结构化后的钻石。
《黄金时代》短短三万多字,作者打磨了二十年,并且显然是经过字字句句的琢琢磨磨,最终才能在这种复杂的顺叙、倒叙、插叙、乱叙的腾挪转换之间行云流水,在貌似支离破碎之间一气呵成。它不断地重叠、不断地嵌套,但却是凝练而精炼的。最后,它既复杂精巧,又浑然天成环环相扣,如一架精密的机器:你拨动起一个齿轮,它就开始自动运转起来,直到最后它自己走完全程。
那么话又说回来,这种多维重构后的作品就一定比按照时空逻辑顺序展开的作品更好、更优秀、更震撼人心吗?答案当然是不一定。比如近些年来国内一些电影导演也尝试拍摄一些非线性叙事的电影作品,但最终的结果是拍成了混乱叙事,一塌糊涂。因为他们其实都不具备这样的手艺,这样的创作能力。
可以肯定的是,打碎时空逻辑、多维重构的做法为作品提供出了更多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空间的增长是爆炸式的,作者面临的可能性空间巨大膨胀,短短三万字的文章内容变成有无限多种排列组合的重构可能。那么在这无限多种排列组合空间中,出现一种、几种、甚至多种优于按照时空逻辑顺序展开的叙事方式的可能性也便就急剧增加了。当然同时,这样的处理过程对创作者来说其难度也是急剧增加了,因为他面临着无限多种选择,而他要在这无限多种选择中选出一项他认为最优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巨大的考验。所以王小波写《黄金时代》“从二十岁时就开始写,到将近四十岁时才完篇,其间很多次地重写。”
全面分析《黄金时代》的多维结构设计是需要一篇专文才能完成的。这里只对其最大的结构设计做个简要分析:《黄金时代》前面大多部分都是王二在独白,在讲述他们的故事,在讲述他自己的感受。然而到了后面,陈清扬则渐渐成了主讲人,尤其到最后,作者用了十多条“陈清扬说”的连贯重叠来形成结尾收拾全文,用这些层层推进的“陈清扬说”把全文推向高潮,如层峦叠嶂般排山倒海,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浪高过一浪。而那个原本一直在讲话的王二,只是呆呆听着,立在原地,等火车开走,一声笛鸣,终于回过神来,原来是这样。于是回家动笔,写下自己的二十年回忆。如此谋篇布局,不可不谓高明。
总括而言,《黄金时代》采取的是一种打乱、再打乱,嵌套、再嵌套,重叠、再重叠,重构、再重构,逻辑、暗逻辑,荒诞、更荒诞,直接、更直接,现实、永远现实偶尔浪漫的手法。这在《黄金时代》出现之前的中文作品中,是极少见的。
当然也只是在中文作家里少见。王小波所打磨的这部作品,如他自己所坦言的,直接效法于杜拉斯的《情人》一书,也便是学习了法国“新小说”流派的技法。直接学习了法国“新小说”流派的时空交错、重叠叙事、多维解构等技巧。
可以说,在撕裂时空、反复折叠、循环叙事、重复构图、层层推进、立体结构这些方面,王小波充分效仿了杜拉斯的技法。然而有一项技法他没有学没有用,他没有效仿《情人》里将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合使用,以至于不断地跳出与跳入自我、时而主我时而宾我、时而自叙时而叙人、时而在经历时而在旁观的神出鬼没般的叙事技法。王小波在后来的一些作品中似乎也尝试运用了这种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混合叙事的手法,但用的不够纯熟,在这一点上,是不能与杜拉斯的《情人》相比肩的。
但是我仍然想要说的是,我认为,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已经超过了杜拉斯《情人》的艺术水准。
原因在于,在上述这些结构设计和连接技法之外,《黄金时代》的行文另外增加了三种特点:处处反语、用词隐晦、多处留白(注:反语不同于隐晦,隐晦不同于留白),使其比《情人》更复杂、更耐读、更深刻,也更值得品评。
|关于文字
这里要先提到王小波的文字特点。用一句话来概括王小波文字的特点,便是:每一句都是朴素的,但整体上是精妙的。
把一堆汉字变成一篇文章,如上所述是一个连接的过程;这个过程同时也是一个提炼的过程,一个炼字的过程。一个汉字,它放在文字库里是一个散落的零件,它放在一篇有机的文章里便立即变得形神兼备光彩夺目了。这个提炼的过程呈现出每个作家的个人风格、品味、水准。
用王小波自己的话来说:“在中国,已经有了一种纯正完美的现代文学语言,剩下的事只是学习,这已经是很容易的事了。我们不需要用难听的方言,也不必用艰涩、缺少表现力的文言来写作。”
以及:“道乾先生和良铮先生都曾是才华横溢的诗人,后来,因为他们杰出的文学素质和自尊,都不能写作,只能当翻译家。就是这样,他们还是留下了黄钟大吕似的文字。文字是用来读,用来听,不是用来看的——要看不如去看小人书。不懂这一点,就只能写出充满噪声的文字垃圾。思想、语言、文字,是一体的,假如念起来乱糟糟,意思也不会好——这是最简单的真理,但假如没有前辈来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啊。有时我也写点不负责任的粗糙文字,以后重读时,惭愧得无地自容,真想自己脱了裤子请道乾先生打我两棍。孟子曾说,无耻之耻,无耻矣。现在我在文学上是个有廉耻的人,都是多亏了这些先生的教诲。对我来说,他们的作品是比鞭子还有力量的鞭策。”
引用这么长一段话,是想说,一个作者,要对自己的文字有廉耻感。在廉耻感之上,在对文字的尊重之上,才有资格谈论所谓的文体、文风。
我的个人观点是:王小波的文字,是在其四十岁左右才真正成熟的,其标志便是《黄金时代》的出炉。此前创作的《地久天长》《绿毛水怪》等作品,仍显稚嫩。1991年的《黄金时代》及以后,王小波的文字变得真正老辣、洗练了。
一个人的文字便是他的性格。王小波的文字,与华丽无缘,与壮美无关,他力图呈现朴实,表达本真。他虽然思维开阔、走笔纵横,然而文字常常却是看似浅白、笨拙、甚至生涩的,偶尔还会结结巴巴、磕磕巴巴。但是同时,其文字又充满幽默、讽刺、机智、乐感等特征。他的部分文字(小说优于杂文),多读几遍后,会发现是深邃的、精要的,乃至于达到字字珠玑滚珠浑圆、笨拙之后自有一种简练流畅、千刀万斧过后不着痕迹的地步。
拆分下来每一句都是朴素的,整合起来整体上是华丽的,呈现出一种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的涌现性。
或者说,王小波的文字,因朴素而华丽,表现出一种元气淋漓、一种原始的生命力、生动力。
但这仍然还不够,不够让我承认《黄金时代》是一部上乘之作。
一部上乘之作,一定不能局限于它的表面呈现,一定要有纵深度,一定要具备在第二层意义上进行探究和表达的价值、内涵。
幸好,王小波做到了。他大约谨记了针对叙事创作的那句伟大的提醒:“刻画印象,少谈主见”。这句伟大的提醒是所有叙事型作品所应遵守的第一原则:不是说叙事者不能在文中评论不能表达观点,是你的观点和评论要隐匿在叙事的事件背后,于是能呈现叙事、隐匿观点——你的观点通过你的叙事已经得以表达。
于是,王小波完成了一部极具纵深度的作品,一部真正的上乘之作。他所采用的便是上面已经提到的三种策略:处处反语、用词隐晦、多处留白。这三点综合成四个字,便是:善用隐藏。
|纵深度
几部非常善用隐藏的作品:曹雪芹的巨著《红楼梦》、张爱玲的小说及李安的电影《色,戒》、王小波的小说《黄金时代》。尤其后两者具有一定的相似性,都是用一种浮夸掩盖一种深刻,都是用浮夸的性描写性展示掩盖一些更深层的内容。此类善于隐藏的作品本身便是一座冰山,三分之一在水面上,看得见;三分之二在水面下,看不见,需要潜下去探寻才能看到。
一部伟大的作品,它在展现的同时完成了隐藏。它必须要展现,给所有人看到;它必须要隐藏,给一部分人看到。于是它获得永久的生命力,于是方可称为伟大作品。
王小波《黄金时代》的三万字之下,事实上埋藏了更多的文字。我相信王小波在从初稿到最后的定稿,中间删去了很多的字,使这部作品变成一部既有明文、又含暗文,既有实写、又有虚写的精炼之作。从起笔开始便已伏笔千里,到落笔结束仍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忍不住地琢磨:这狗日的到底在写什么?
然后去看第二遍、第三遍、第五遍、第十遍……,终于发现,之前你是把一部高尚的书当成低三下四的书去读了,于是你汗涔涔下,惊中见喜,喜之又喜。
王小波说他要用史笔写实,其实用的是隐笔、反笔、曲笔。《黄金时代》三万字的明文之下,大约至少隐藏着六万字的暗文,形成明暗之间的彼此映照。如一个生长在大地里的生命,如野草,如大树,它生命的一半呈现在地面上,它生命的另一半隐藏在地面下,地面上是其枝叶,地面下是其根部。枝叶茂盛可见,根部繁密不可见,然而这两部分加起来才是它生命的全部。更进一步,地面之下的部分是其地面之上部分生命的原因,而不是相反。
借助于这种隐藏,使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的很多话,从不说破,从不点明。然而又虚虚点到。然而又点到为止。若隐若现,需要读者自行推理。比如说,开篇的几段关于“证明”的文字,就值得深入分析细细琢磨。(此处不展开,后续49章里会提及)
当然,他完成这种隐藏并不是生硬的,而是自然而然不动声色地完成的。其一个技巧便在于:一切都借王二之口来完成。借王二之口完成讲述,也借王二之眼完成隐藏。
在人物的设计上,作者把陈清扬设计成一个比王二大五岁的成年少妇,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而男主人公王二只是一个老三届初中生。此种设计已经暗藏了在智慧上、见解上,陈清扬是远超王二的。然而作者又用王二的角色口吻来讲出故事,从王二的视角、见解来陈述印象。那么,王二视野之外的领域、王二见解之外的东西,便被他全部隐藏。这一整个过程,便是:在完成展示的同时,完成了隐藏;他用王二的局部性完成故事的讲述,用王二的局部性完成故事的隐藏。
这种隐藏当然是对作品所要呈现的完整信息的一种损失,然而作者对此毫不在惜。他退出王小波,忠实地待在王二的角色里,不越雷池半步,绝不用王二的嘴说出全视角的话,绝不去拔高王二的认知让他讲出王小波的话。所以,王小波的话,被藏在王二的身后。
然而他不并完全埋死——完全埋死就不叫隐藏了,那等同于没有隐藏。他把这个土虚虚地掩上,故意地露出了一点马脚,等待着他的读者去发现。
作者通过此举,表达了对他的读者充分的最高级别的尊重。
|诚意与尊重
一个好的作者,会把读者想的很高,摆的很高。王小波以最高的可能高看他的读者,如他所言:“我知道,有很多理智健全、能够辨别善恶的人需要读小说,本书就是为他们而写。”
他又说:“我在写作时,总把读者认作善良坦荡的朋友,这是写小说的原始假设之一。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它的写作态度。”
当然,这些话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就是:他对他的读者,是有要求的。这里面暗含了一条:最敏锐的那部分读者或许能看到其中隐藏最深的那些内容。
说到王小波作品所表现出的尊重与诚意,我想强调两点。第一,他充分地尊重读者,高看读者,把读者摆在很高的位置,以自己可达的最高标准对待读者。第二,他的作品充分地尊重女性,把女性摆在很高的位置上。他在作品里虽然肆无忌惮地写到性,主人公常常出口成脏,但是对女性的尊重是他作品永恒的精神之一。
对于王小波来说,这种尊重似乎是骨子里的,在他的作品里是一脉相承的,只是具体的表现方式有所区别:其处女作《地久天长》是显性地尊重女性,那时他的文笔还显稚嫩,尊重体现在文字本身、文字表面;等到了《黄金时代》出炉,这种对女性的尊重已经隐藏在了文字背后,成了他的作品的底色,此时他的文笔已经成熟,已经形成了自己独有的风格,出手老辣,功力深厚。
自然而然地,接下来要谈到他的作品的主题,所显性呈现出的主题:性。
|主题与内容
在一个谈性色变的时代正大光明地赤裸裸地写性,这需要的不只是才华,更需要的是勇气。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这种勇气要面临着两种风险:既要冒着“大胆”的风险,又要冒着“媚俗”的风险。
对此,王小波是坦然的:“这样写既不是为了找些非议,也不是想要媚俗,而是对过去时代的回顾。众所周知,六七十年代,中国处于非性的年代。在非性的年代里,性才会成为生活主题,正如饥饿的年代里吃会成为生活的主题。古人说:食色性也。想爱和想吃都是人性的一部分,如果得不到,就成为人性的障碍。”“我认为对此既不需渲染,也无需掩饰,因为它本是生活的一部分。假如要说明过去的事,没有它,绝不会完全。”
所以他以存在主义哲学的理念去写性,去还原性,去剥掉附加在性上的道德、伦理、男权、文化、罪孽、羞耻等各种外在要素,回归到性本身;同时,借助性,回归到人的存在本身:性是对生命的表达。
然而他没有止步于此,这是重要的。他通过写性,最终超越了性。他既坦荡荡地写性,又坦荡荡地超越了性。写性不是他作文的真正目的,性不是他作文的真正主题。简单地说,他把性当做一个入口,从那里进入人性。
如他自己所言:“然而,在我的小说里,这些障碍本身又不是主题。真正的主题,还是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反思。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逻辑是:我们的生活有这么多的障碍,真他妈的有意思。”
至于多有意思,他就不再往下说了。其实那“有意思”三个字,可能是一代人的整个悲剧。而其中真正有意思的部分,其实应是个体对时代的反抗、对整个体系的反抗。
所以,他的主人公对于自己的时代自己的生活,既是融入的,又是超越的。
所以,这一部表面上轻浮嬉笑不正经的“黄色小说”,却实在是一部严肃认真、苛刻要求到极点的文学精品。
也便由此,他自然而然地拒绝了伤痕文学的路线。
在王小波之前和王小波之后的很多知青作家群体里,但凡涉及这个题材的,走的基本上都是伤痕文学的路线。并不是说这样的路线不好,而是说,同样的题材,应该有多样化的风格、多样化的表达。
可以说,《黄金时代》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每一句话都是反讽的、批判的、荒诞主义下的现实主义的。这是王小波的可贵之处:他大约是第一个完全摆脱了同类题材伤痕文学的作家,至今也不多见。
作为创作者,他具有高度自觉意识地尽力避免把自己的作品变成伤痕文学:“虽然伤痕文学是个普遍接受的专有名词,但是我不太喜欢这个名词。因为对于过去的时代和已发生的事,我抱中性的态度。现在固然可以做种种价值评判,但是最主要的是正确和完全的叙述。”
但是当然,他早期的一些作品其实是有伤痕文学的味道的。那时,他应该还没有这种自觉意识。
|原因及结果
那么,王小波为什么会在广大长有相似面孔的中国本土作家群里成为一个“异类”?以我并不全面的看法,我想有如下几个原因,或者说,有以下几个使王小波成长为王小波的源泉。
1)一个不断成长起来的自由主义者,秉承“消极自由”理念。仅此一条就把中国当代作家群削去了九成。
2)哲学观点上倾向存在主义。一个文学家应该建立自己的哲学根基,很显然很多中国作家是没有的。
3)法国“新小说”创作手法的学习者和践行者。这种技法是有难度的。
4)一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王小波相信,再邪恶的人和事物里面都会存有一些基本的善,这是我们赖以希望的光。比如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写道,他曾看见两派武斗的人,其中一人咬掉了对方的耳朵,但最终是没有吃下去,以此说明这个人的人性尚存。也基于此,他的作品里并不全是绝望,在绝望之余,会给人露出一点希望。其光虽弱,其亮不改。
5)一个文理兼修者。王小波是理科出身,会统计,懂编程,修起电脑来能在中关村开一家声名赫赫的维修店,然而他最后成了一名作家。然而正是他的这种文理兼修的能力,使他能像工程师一样架构自己的作品,打破它,揉碎它,重构它,使结构之间更紧凑、更优美、更有一种力量。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最后都要落实成一件工程,比如写作,不只是具备了灵感和突发奇想便能完成的,这是我对中国教育过早地文理分科持坚定反对意见的一个原因。
由于以上这几条原因,当然也包括其他一些原因,比如幼时知识分子家庭的教育和熏陶、少年时广泛的阅读尤其是对外国小说的阅读、插队时的亲身体验和理性反思、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活及海外留学等,使他最终成为一名优秀的作家。
当然,以上这些内容之所以能在王小波身上起到作用,基于他本身是一个在接受、消化、输出三个方面都堪称灵敏的人。这个敏于受影响的人,最终成长为他自己,写出了独一无二的作品《黄金时代》。
那么现在,你要问我《黄金时代》到底写了什么,我想说,这三万字其实写出了六个字:拯救、奉献、隐忍。
那么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表现了什么风格,我愿用这八个字概括:荒诞其笔,严肃其文。
一个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天然地身兼两个身份:创作者和评论者。这似乎应该是任何创新性工作的共性:他时而进入作品,去表述它;他时而跳出作品,去审视它。这两种工作在不断地交错进行,直至最后完成它。
而且不仅如此,更进一步的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首先一定是一个优秀的评论者,不然他不会知道自己应该创作什么,应该如何创作,他不会发现自己创作的方向和创作的深度,或者说,他的创作不会具备自觉意识;当然他未必以评论家的身份公开自己的评论或者形成自己评论的表述,但是,他的评论一定嵌入了他自己的作品内部,并且一定先于他自己的作品。当然,反之则未必:一个优秀的评论者,未必是一个优秀的创作者。
当一个作者在以此双重身份进行自己的创作时,他的创作过程便变成了两个身份的自我相互重叠相互作用的过程:作为创作者的自己和作为评论者的自己之间的对话、说服、批判、搏斗、纠缠、妥协、和解,或者不和解。最终,作为创作者的他和作为评论者的他有时达成了一致:他把对自己作品的评论封装在自己的作品里,呈现给他的受众。当然也有一些时候,他的两个自我身份的意见没有达成一致:作为评论者的他自己并不满意作为创作者的自己的作品。于是他毁灭它,或者迁就它。
当他一旦认为自己的作品已经完成,一旦决定把它推向自己的受众,他会清楚地知道:从此以后,此作品不再属于自己独有。当然从版权角度来说他是它的拥有者,但是当读者购买了它的阅读权以后,它便立即坦然接受外界的检阅、审视、评判、任人褒贬,这是读者的自由,作者不能左右,不能干涉,最多只能解释,或者辩解。
对于一个创作者来说,他的内心往往是渴望受到评论的;对于一个心理强大的创作者来说,他甚至对负面评论都是非常欢迎的。因为对于一个优秀的创作者而言,他清楚地知道:高质量的评论催生高质量的作品;最好的评论催生最好的作品。以及,如果他对他的作品足够有信心,他渴望的是慧眼识珠。于千万人中,遇一人之眼神,那眼神里透出的知遇之光,胜过千万条隔靴搔痒的赞美或诋毁。
然而,好的评论与好的作品同样稀有,甚至比好的作品更稀有。
那么,什么是“好的评论”?“好的评论”当然不是指“夸其作品好”的评论,而是指真正高质量的评论、针砭得体的评论、犀利准确的评论、言之有理令人信服的评论,这种评论能“好”到什么程度?能“好”到创作者本人都不知道的程度,也就是其评论水准超越甚至远远超越创作者自己作为评论者身份的评论水准。从而能进一步地启发、推动、促进创作者的创作,使他具备完成更好作品的可能性空间得以增长。
这当然是难的。所以,一个读者遇到一个好的作者是不容易的,同时,一个好的作者遇到一个好的读者(评者)也是不容易的。在很多时候,后者更难。
对于一个创作者而言,能收到一些真正高质量的评论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他有时候要等很多年,才能等来自己真正的受众;或者等了很多年,都没有等到。如塞尚、莫奈、梵高这些勇敢的天才们,属于他们的高质量的客观评论,在他们身后很多年才出现。
但即使像他们这些人,尚不属于最“不幸”的一列,因为尽管他们在自己生前没有等到真正高质量的评论,但仍然是受到评论的,尽管是一些“负面”的评论,甚至是讽刺,比如当时的知名评论家评论他们的作品:“还不如没有成形的墙纸”、“这作品叫<日出·印象 >?这幅草稿确实能给人一点印象”等等。
他们受到讥讽,但也因这讥讽而成了后来声名赫赫的印象派。或者说,这些负面评论反而激励了他们、成就了他们。这说明了一个道理:负面评论也比没有评论要好。如王尔德所言:“世界上只有一件事比被人家议论更糟糕,那就是没被别人议论。”
亦如鲁迅所言:“凡有一人的主张,得了赞和,是促其前进的,得了反对,是促其奋斗的,独有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无反应,既非赞同,也无反对,如置身毫无边际的荒原,无可措手的了,这是怎样的悲哀呵……”
这便是“鲁迅式的寂寞”。对于一个心理不那么强大的人,这寂寞会让他手足无措,会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甚至终于放弃自己。
王小波便曾落在此寂寞之中。虽然他的文章并非明显地呼喊什么、主张什么(深层意义上是这样的),但仍然落在了此寂寞之中,基本上是寂寞到他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关于评论2:谁为有意的漠视负责
一个人用二十年的时间写了一篇文章,辗转多方最后终于发表了,他当然是渴望受到评论的。
据有人回忆说,王小波那时偶尔会参加一些文学讨论会:“在这个讨论会上,王小波渴求大家能对他的作品有一个评价,在会上王小波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很低。”
然而有趣的是,或者说,然而无情的是,《黄金时代》在内地出版数年之内,遇到的是内地文学评论家们的集体漠视:不说它好,也不说它坏,就像没看见,就当没看见。然而他们当然是看见了的,这么一部迥异于其他任何作品的奇文他们这些整天搞文学评论的专业人士不可能没看见。但是他们就是装作没看见。
作为一名作家,王小波生前是寂寞的,这寂寞来自于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他的作品在市场上寂寂无闻,甚至根本不能进入主流图书市场;一方面是整个文学评论界对他表达了集体的漠视。后者带来的寂寞当然更加刺骨。
他向一汪湖水里投入了一块巨石,然而却波澜未起。
对此情况,我想起一位美学研究者曾经说过的话:“我的学术观点受到国内学术界的一致严厉讨伐——他们集体对我视而不见。”
是的,评论界的集体漠视便是一种态度,那态度便是集体性的讨伐。这种冷漠和无视本身便是一种语言,本身便是一种评论:一种傲慢的否定。这种傲慢的否定,往最善意的情况说,是评论者自身的眼光及水准不够,不知如何置评;往最可能的情况说,是一种有意的“屏蔽”和“选择性无视”。
这种评论界集体性的一致化态度,大约应是有意的,彼此心领神会的:一种有意的傲慢与否定。这种评论界的“有意”态度,大约源自于对一种“自己不喜欢”、或者更主要的是对“不符合主流价值”的文化现象有意地不予置评、或者更可能是猜度出“相关部门”对此类作品并不欢迎于是选择集体无视它。我想,如果真是由于这些原因,那么这是一个文化研究者、文学评论家的失职,当然也是他的耻辱。
尤其是,当一部受到评论界集体有意漠视的作品,事过多年后它逐渐被民众和市场认定是经典之作,那么可以这么说,当时评论界的“集体漠视”行为是整个评论界的耻辱。
在这方面,我是比较同意王小波去世五年后的一篇题为《卑微的王小波》的评论性文章里的一段话,这段话指名点姓地指向当时那些专业的、职业的“文学评论家”们(而非文学创作者们):“我只是想说雷达、陈晓明、汪晖,你们是职业看小说的人(当然你们也有更重要的理论问题需要研究)。你们是应该尽可能去发现好文章,并且在看了之后要发表看法的人。然而你们没有喜欢王小波,也没有不喜欢王小波,你们甚至于没有去注意过王小波,作为一个评论家而言,你们在干什么?是不是商业社会真的把你们压垮了?或者你们已经衰老了,丧失了敏感和热情?作为常人甚至于作为作家我们都可以原谅你们,但是作为一个文学评论家你们究竟干什么去了?你们失职!”
于是王小波生前寂寂。然而他却死后熙熙。
生前寂寂无名的王小波,死后围绕着这个名字却突然变得熙熙攘攘起来,无论是图书市场还是文化评论界,好像都点燃了一把火,一个个纷至沓来,涌出了一股股的“王小波热”。
于是涌现出了一大堆的“评论”,无论有没有评到点子上,反正很多“评论家”突然都对这个话题感兴趣了,一时间铺天盖地。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诚意之评。
比如我在网上翻到很多类似这样的评论:“初读黄金时代的时候,我把它看成一部小黄书。当我第五遍读完黄金时代的时候,身上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部文字下面,原来有那么多那么大的隐忍。”
这是一种诚实的态度。我相信这也是大多数读者阅读《黄金时代》的心路历程。这些读者里,包括一些态度真诚的作家。
比如知名作家刘心武。刘心武在谈到自己偶然读到《黄金时代》时的感觉是:“我无法评论。只觉得心灵受到冲击。那文字的语感,或者说叙述方式,真太好了。似乎漫不经心,其实深具功力。人性,人性,人性,这是我一直寄望于文学,也是自己写作中一再注意要去探究、揭橥的,没想到这位王小波在似乎并未刻意用力的情况下,‘毫无心肝’给书写得如此令人‘毛骨悚然’。故事之外,似乎什么也没说,又似乎说了太多太多。”
比王小波整整大了十岁的知名作家刘心武,连续用了三组“似乎”,用这组模糊的语言准确地表达出了对于一件不世出的艺术品的惊叹,毫不吝啬对这位“半道出家”、默默无闻同行的赞美。他感叹:“真没想到这位‘业余作者’的小说《黄金时代》如此‘专业’,震了!盖了帽了!必须刮目相看。”后来他又托人联系到王小波,约他一起喝酒聊天:“我拍着那书告诉他:‘你写得实在好。不可以这样好!你让我嫉妒!’”
这是一个读者对一个作者的赞叹,也是一个作者对另一个作者的相惜。刘心武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1996年秋,当时,《黄金时代》在台湾出版已五年,在香港出版已四年,在内地出版已两年。如果说,在《黄金时代》面世的这几年里,作者王小波难遇知音、受到市场和评论界的双重漠视,那么来自同行前辈刘心武的赞美,应该算是多少给他带来了一点慰藉吧,尽管这赞美只是私下的、非公开的。
而仅半年后,隔年的春天,王小波离世。
所以,大概可以这样说:在王小波生前,刘心武是他一个不可多得的专业领域内的知者。
然而刘心武先生的这些文字,也仍然是在王小波去世数年后、“王小波热”开始后才写出并公开发表的。在王小波生前,在王小波受到冷遇的时候,刘心武先生作为一名知名作家,在自己认为自己发现了一部惊世之作、发现了一个不世出的文学天才的时候,他并没有把自己的这种在自己专业领域内的发现诉诸文字,他没有荐书、没写书评、没有借着自己很容易发表作品的便利以及自己在业内的声望向社会向公众向出版机构推荐王小波,他没有力排众议向公众陈述出自己的观点。在这一点上,我为王小波感到遗憾,也为刘心武感到遗憾,更为他们作为文友之间的“友情”感到遗憾。
而至于刘心武对王小波的那些赞美和评论,那些“无法评论”的评论,我认为并非对王小波的恭维,而恰恰说明了刘心武是一个内行,于是他谨慎、并且诚实,或者说是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了诚实的品格。
因为,评论本身具有双重功能,它固然一方面体现为评论者对受评者的评价高低,但同时,也是一个评论者自我暴露的过程:他对别人的评论暴露出自己的水平,于是同时完成对自我的展示与评论。
这后一点,是很关键的,致命的,藏也藏不住装也装不会的。可惜很多“评者”并不太懂,评起别人来只图一时爽快口水滔滔,不小心暴露出自己的浅薄。
比如有一天,我在书店里闲逛,看到一本名为《活着活着就老了》的书。看这书名充满了一股浓浓的鸡汤味,这种鸡汤书我当然是不会看的——我是一个在看书方面有洁癖的人。然而它挡住了我取另外一本书的路线,于是我就把它先抽了出来,既然抽出来了,就翻了一下,一翻不要紧,竟然一下就翻到了有评论王小波和《黄金时代》的文字,于是我就从那里看了下去。
这是一个叫冯唐的人写的对王小波文章的评论,对王小波的文章评了三点,观点分别是:第一,文字寒碜;第二,结构臃肿;第三,流于趣味。看了这三点评论后我差点在书店里笑出了声,我的妈呀,这个冯唐是个什么鬼,竟然能如此大喇喇地大言不惭不怕贻笑大方吗?
于是我用手机百度了一下冯唐是谁,卧槽还是一个网红,并且还真是一个写鸡汤文的网红。那也就难怪了,我谅解一切写鸡汤文的网红文盲。这么说吧:网红冯唐先生对王小波的三点评论完全、纯粹地流于了表面,根本没有看到哪怕再深一寸的东西和内容,我能由此断定,冯唐对《黄金时代》没有读懂,并且是根本没懂。
可以说,网红冯唐对王小波的这三点评论只有一个功能,那就是彻底暴露冯唐先生自己的浅陋无知,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功能。原因我当然可以证明,关于王小波文章的结构、文字、纵深度,我在前文里已经证明,并将在接下来的篇幅里继续证明。
针对冯唐先生的三点评论,略微简单地针对性地点评如下:1)王小波的文字,不是“寒碜”这种刻薄的形容词所能描述的,准确一点应是“朴素、平实”这样的字眼,并且是局部朴素、整体不朴素,表面朴素、内涵不朴素,这一点你当然可以嘴硬不同意我的观点,但另外两点你要是还犟着嘴不同意的话我就要踹你这网红的屁股了;2)《黄金时代》结构之精妙,堪称艺术品,冯唐把重叠技法、立体结构认为是“臃肿”,实在是太过无知,甚至断言“到了后来,无谓的重复已经显现作者精神错乱的先兆”,说出这样的话就不仅是无知和浅薄,而是恶毒和傻叉了;3)《黄金时代》一文表面上当然是“有趣”的,但它绝不止于有趣,它有巨大的纵深度,它埋藏着深沉的悲天悯人,埋藏着深沉的爱与尊重,而不是文盲冯唐所谓的“小波成于趣味、至于趣味,除了趣味,小波没剩太多”等等无知言论。
这些观点及内容我在本文前文里都已经陈述并部分证明过,并且将在后续的49个章节里继续陈述和完成证明。
然后我翻了一页,看到冯唐写道:“三万字的中篇,只够搞定一个陈清扬,我还是喜欢看有七个老婆的韦小宝。”我就呵呵大笑了,看来这位老兄也就是看看武侠小说、从武侠小说的意淫里找点热闹熬点鸡汤的水平,也就这个层面了。这些东西是我初中时候的爱好。
所以冯唐之流还是去熬鸡汤吧,不要跳出来评论严肃文学了,实在是露怯啊:评论一篇文章好不好,要看主人公有几个女人,韦小宝有七个女人,王二只有一个陈清扬,所以写韦小宝的书比写王二的书好了七倍,你是来搞笑的吗?
然后我又百度了一下,卧槽这个叫冯唐的网红作家还出了不少书呢,不知道是哪些傻帽买了这位“作家”的书呢?是哪些傻帽们想要从一个浅陋无知者的文字里去汲取营养呢?我真是可怜你们啊。
另外,冯唐的评论还暴露了自己“轻狂”这一特点。我是欣赏真豪放、真轻狂的人的,但装腔作势出来的就不行,名不副实的就更不行了。不好意思,以我敏锐的判断力判断,冯唐属于后者。翻了一下这本书的其他内容后,我就对我的这一判断更有自信了。
对于冯唐之流,我有下列忠告:1)一个人靠耍嘴皮子抖小机灵卖弄笔头的小技巧是写不出真正伟大的作品的;2)一堆小聪明的叠加不会变成大智慧,因为它们本质上就不是一个东西;3)一个把生殖器只说成生殖器、只热衷于在生理层面说生殖器的作家,是绝不可能写出伟大的作品的。
当然,至于不抖小机灵、但藏大智慧这样的文笔及功力,冯唐应该是学不会了——岁数已经太大了,浅薄的思维早就固化了;而至于零零散散、反反复复、重重叠叠,每一次重叠每一次反复都表呈新意,使最终浑然一体、晶莹剔透,这种更为高超的笔法,需要更高超的驾控能力,像冯唐这种写鸡汤水文的小文青,怎么可能驾驭得了?当然这个“小”字不是指年龄,他的文字已经全部暴露了他自己一个小文青的格局和水平。是的,虽然我一本书都没有出过,一篇文章都没有发过,但我就是要说出这样的话来;网红冯唐固然是发表了不少文章和书,但我随便猜度一下,大概率上,应该不过是在浪费纸张羞辱树木而已。
这就是我对冯唐这位“网红作家”的评价。
然后百度又忍不住要告诉我,还有一个什么鬼“冯唐金线”?这又是一种什么度量衡?我放大看了一下原来是网红冯唐搞的一个joke:他拿着蚍蜉的尺子去丈量大树、丈量大山、丈量大海,然后说这个海高度不行啊,没有那个树长,这个山深度不行啊,树还比它高一截,等等乱七八糟一堆不知所云的扯淡。
然而据说,王小波的老婆李银河女士倒是十分在意冯唐的“金线”说,并且在意到发出这样的微博:“昨晚与冯唐相聚畅谈。他对小波文字的评价我一开始看了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是我知道在他心目中小波的文学是上了他心中的那条‘金线’的。”
我想对李银河女士说的一句话是:你管球他怎么评的!有他妈的那个必要吗?!比如一个博士生花了五六年时间写了一篇毕业论文,一个小学生跑来看了一眼就发评论了,评出来一二三四五六,并且还摇头晃脑头头是道,似乎很有道理。然而你也要听取他的意见,在乎他的看法吗?
然而李银河在乎了,介意了,甚至以此欣慰了,以“王小波的文字应该是上了冯唐先生心里的那条金线”为骄傲了……于是如此这般,便充分说明:李银河女士本人的文学鉴赏水准也是非常不够的。
这是很遗憾的一件事情:李银河是没有真正读懂她自己的老公王小波的,虽然她说她读了他二十年,然而她甚至连王小波在自己的作品里写了自己几首诗都不知道。(李银河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我记忆中小波的小说中惟一写过的一行诗是在《三十而立》里:‘走在寂静里,走在天上,而阴茎倒挂下来’”。然而这当然不是事实,“前严整后零乱,最后的章节像星星一样遥远”这样的王小波自写的引到小说里的诗句李银河竟然都不知道,说明李银河根本没有熟读她老公的作品,更不用说在什么高度和什么深度上去理解了。)
另外两人非常简单的一点区别:李银河永远在性的层面谈性;王小波从来就不是在性的层面谈性(除了他为李银河的书写序、以李银河为主的同性恋研究之外)。当然,这并非孰高孰低的差别,差别只是在于:他们并非在同一个层面关注同一个主题,那当然便会彼此言语不通。
至于李银河后来认为冯唐小说写的好,这就更证明了李银河的水准和品味了。实在是令人遗憾。鉴于她是王小波的老婆,是王小波现实中的爱情对象,王小波自己爱得神魂颠倒的心肝宝贝,也确实为王小波的现实生活提供了不少帮助,我就不多评说什么了。
而至于冯唐,我决定把这个网红名连同他的书一起丢到垃圾桶里面去,再也不去看一眼,实在是浪费了我的时间了。于是我找了一圈垃圾桶准备把《活着活着就老了》这本鸡汤丢进去,找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突然想起这是书店的书不是我的书,对啊我也不可能花钱买这种鸡汤书啊,但是我也没有权利把书店的书扔进垃圾桶里面啊除非我先把它买下来但是我怎么可能买这种垃圾呢,于是我把这本鸡汤又摆回了书架,不知道哪个蠢货会去买下它,然后被它的浅陋所打动,打动到热泪盈眶泪流满面。
当然必须要承认的是,《黄金时代》虽然玲珑剔透,虽然达到了王小波本人“不想再改”的地步,但也并非一部尽善尽美的作品——它是有瑕疵的。但是其瑕疵绝不是冯唐嘴巴里那三点扯淡的“缺点”,它的瑕疵在于一些细节处的不够吻合(比如在一处写“那时正逢旱季的上午,风从山下吹来”,在另一处又写“上午风从山上往平坝里吹,冷得像山上的水,下午风吹回来,带着燥热和尘土。”这两处可能是矛盾的)。当然,这些细节处的瑕疵在整体上是瑕不掩瑜的。
|重构可能
那么话又说回来,既然像冯唐这样的“作家”都没有真正看懂《黄金时代》,都只能流于表面去欣赏这部作品,认为它只是写性、只是强作有趣、只是强颜欢笑等等,那么普通人没看懂《黄金时代》的人就更多了,即使这部作品已经面世了三十多年。
当然这也没什么关系,我相信王小波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我认为这部作品本来就是小众的。作者在创作这部作品的时候便已经定位了这一点,这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一种公平,这种公平是有彼此的门槛的,如王小波本人所言:“严肃文学是一种游戏,它必须公平。对于作者来说,公平就是:作品可以艰涩;可以荒诞古怪,激怒古板的读者;还可以有种种使读者难以适应的特点。对于读者来说,公平就是在作品的毛病背后,必须隐藏了什么,以保障有诚意的读者最终会有所得。”
一部作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等待,等待它真正的读者。
那么他在这部有隐藏的作品里又隐藏了什么呢?值得那些“有诚意的读者最终会有所得”呢?还是用王小波的话来回答:“如果说到寓意,我以为在一篇小说中,一切都在你所叙述的事件之中。假如叙事部分被理解了,一切都被理解了。所以我的寓意,就是《黄金时代》所说到的事件。只要这些事被理解无误,读者乐意得到什么结论都可以。”
这当然是符合一切叙事型作品的基本原则的:叙事坦白给读者,意义自行去挖掘。然而问题的关键恰恰又在这里:这部作品的叙事部分并不容易被全部理解,因为王小波在讲故事的同时在隐藏故事。于是这部作品便让很多人觉得“看不太懂”,虽然它只有短短三万字,却似乎是一个迷宫。
作者王小波显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了“假如叙事部分被理解了,一切都被理解了”这么一句平淡无奇的话,原因便是这叙事部分并不容易被全部理解。
至于这叙事迷宫的构建,主要来自于我在本文上述里总结到的两点:结构的复杂性、文字的含蓄性。它的优美,一部分便来自于它的复杂、它的隐晦、它的深藏不露。
好的作品不作过多的自我解释,它的全部含义都通过它的表面完成展示,能在哪个层面上欣赏它,取决于观众自己,取决于读者自己。
这自然是王小波的品味与境界。然而我却忍不住地想要做一解释,以揭开王小波的这一品味与境界。于是我忍不住想要做一件事:重构这部作品,一方面把这部复杂的作品变得简单,把复杂的多维结构还原成简单的时空维度展开,另一方面换个角度讲出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没有说出、不愿说出、故意不说出、却已伏笔千里的话。以便,让更多的人能了解到这部作品的深度,也了解到这部作品的优美。这是我想了很久的一件事。
有一本书王小波提到了很多次,可以说是一本陪伴了他从少年到中年的人生历程的书。它最早出现在王小波的十三岁:“我十三岁的时候,常到我爸爸的书柜里偷书看。那时候政治气氛紧张,他把所有不宜摆在外面的书都锁起来,在那个柜子里,有奥维德的《变形记》……”
便是这本他在十三岁时遇到的《变形记》,大约是很喜欢。于是后来,他十七岁去云南插队时随身带上了这本书:“我到农村去插队时,带了几本书,其中一本是奥维德的《变形记》,我们队里的人把它翻了又翻,看了又看,以致它像一卷海带的样子……”
再后来,二十多年过去后,当他出版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时,他终于可以引用这本书里的话了。那是1993年,他在自己《寻找无双》的序言里引用了奥维德《变形记》最后一段的前四句话:
吾诗已成。无论大神的震怒,还是山崩地裂,
都不能把它化为无形。
其实这段话后面还有好几句,他并没有引述:
时光只能消毁我的肉身,但是我的精萃部分却是不朽的,它将与日月同寿;我的声名也将永不磨灭。……
必将千载流传。
奥维德的豪迈之声,穿透两千年的时光,震震作响。大概任何一个刚刚完成一件呕心沥血的作品后的人都有此振奋之心吧,都有此殷切之望吧。
然而王小波只引用了这本自己从小到大熟读了很多遍的书最后一段的前面四句,他谦逊地没有引出后面几句,他大概只是想借此表达自己的作品已经写完了,要出版了,从此诞生了,存在于世了,不是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而至于是否能流传下去,自己的声名会不会由此而永不磨灭,他没有表态。他没有像奥维德那样留下豪迈之声,是的,王小波一直是一个谦逊的人,他不像有些北京籍的“作家”、“艺术家”那样,一副满口张狂的京痞子嘴脸。其实按理说王小波也属出身红五类的北京人、干部子弟、大院孩子、据说小时候还见过伟大领袖,哪一条不是傲视群雄的资本?哪一条不够他撇着京腔话里话外你丫怎样怎样?像很多类似这样出身的半吊子“艺术家们”所表现出的那样。那种所谓的京派优越感。然而以王小波的智慧,他早就洞悉了这种装腔作势“京派优越感”的苍白乏力,于是他褪尽“浮华”,选择平视一切,既平视一切杰出的先贤,也平视一切公众和读者,更平视自己,从不装腔作势从不扭捏作态,他的人像他的文字一样平实朴素,同时充满智慧,这是我喜欢王小波的另一个原因。
于是,在王小波“吾诗已成”近三十年后,我想给他的诗加上一点注脚,因为我看到,还没有很好的注脚。而他早已不做解释,转身离去多年。
于是有这部《陈清扬:情人》。改写自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旨在以从陈清扬角度及第三方角度重构叙事,说出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没有说出、不愿说出、故意不说出、但其实已经埋伏了的话。此一改写的本质是重构和解读,把复杂叙事变成简单叙事,把隐性内容变成显性内容,不是改编,更不是续写。
|原则及章目
此次重构严格遵守如下四个原则。
1)原则一:降维重构
把这部立体结构作品降维展开成平面作品:把这部多维结构、时空交错的作品还原成按时空逻辑展开的作品,给出一种清晰的、一目了然的、简约易读的行文。
2)原则二:揭示隐藏
如前所述,作者通过反语、隐晦、留白、局部讲述等多种手段完成一些关键内容的隐藏,具体的隐藏又包括了三种类型:第一种,作者在文中已经具明了的,但由于文章结构的复杂导致隐蔽,易于被读者忽视,乃至于视而不见;第二种,作者没有说出来,但是他在上面覆上了一层虚土,是故意覆盖上去的,是为了有心的读者把这虚土拂去,露出原话;第三种,作者没有说,也没有半藏半露地故意露出马脚出来,它们完全地隐藏在文章的背后,但是根据文章的显文,是可以合理、严格地推理出来的。此次改写,便是把这三种隐藏,全部显现出来。
3)原则三:忠于原文
这一原则要求:绝不过度发挥、绝不过度演义、绝不不扩充边界、绝不妄加猜测。重构的一切内容,严格遵从于《黄金时代》全文,及《三十而立》、《似水流年》的部分背景内容。我们知道王小波在不同的作品里创作出了不同的王二形象,把这三篇放在一起的依据是《似水流年》一文开篇处的“王二年表”,可以认为这三篇里的“王二”是同一个人,是一个连续的整体。
只增加一个第三视角的“我”,作为统筹所有资料的联络者。
4)原则四:评叙结合
当然并不只是把故事重新讲一遍,那样也没有太大意义。而是以叙述、评论、解读相结合地完成此次重构。
于是把三万字变成了九万字,但我自以为并不是变啰嗦了,而是把海水褪去,露出了冰面下的三分之二。
取名为《陈清扬:情人》,有三个意思,一个是指陈清扬王二之间的关系;一个是向王小波很尊崇的、《黄金时代》所效仿的杜拉斯的《情人》致敬;一个是指更多从陈清扬角度去解读故事,与原作的从王二角度讲述故事形成互补。
另外或许值得一提的是,我改写此文还有一个原因是:这部浪漫现实主义作品,仍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意义。
当然,有一种情况可能并不能完全排除:或许仍然会有一些小的细节会与王小波本人的想法有略微出入,虽然我已尽最大努力严格依据原文去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
所以小波兄,我先干为敬。
那时,天上白云纵横,风从四面刮起。王二走上山坡,去遇见一个女人。
小波说:这是一个好的故事,需要慢慢渗透。
好,那就从如下49个章节展开吧。
1.初见2.陈清扬背景3.王二背景4.陈清扬心事5.二见6.“终极证据”定理7.三见与多见8.“伟大友谊”理论9.鱼与故事10.生日心愿11.王二打架12.陈清扬的暴露13.王二进山14.消失的王二15.陈清扬进山16.修身养性17.下山与喂猪18.军代表蹲点19.井坎镇买枪20.月夜逃亡21.逃亡第一夜22.山中食色23.两次动情24.第三次动情25.清平山里神仙侣26.废水碾边谋生活27.清平镇逛街28.第四次动情:从此定终生29.两人的不同之处30.下山31.受审32.三项罪名33.王二的交待34.王二的创作35.批斗大会36.出斗争差37.挨斗的校服38.差后胜新婚39.陈清扬的决定40.陈清扬的交代41.半日夫妻42.自此一别43.王二的似水流年44.陈清扬超越流年45.二十年后的重逢46.谜面揭开谜底47.未揭开的谜底48.另一种可能
49.情人语情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