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步摇
在西安城东郊,柔美的浐河与厚重的白鹿原之间,有一片面积只有五平方公里的城外之城,被称为“纺织城”。
上世纪50年代初期,在这块原名郭家滩的坡地上,建起了西北地区最大的纺织工业基地。江苏、浙江、河南等地的纺织人,陆续迁徙而来,加上本地的大量年轻女工,这里的常住人口迅速增长到了十万多。这里开始被称为“纺织城”,住在纺织城的人被称为“城里人”。
拓荒者本就激情四射,南北文化之间的猛烈碰撞,和着芳华女工们的浪漫向往,纺织城迅速成为西安的时尚标杆。80年代末期,我进入机械厂上班,我所在的工厂和纺织城仅一河之隔。我有同学在纺织城里上班,我们一帮年轻人,经常互相吆喝着,过浐河“进城”去玩。
从纺一路到纺九路,无论是午夜还是清晨,都能听到纺织厂铁路专运线上“呜呜”的火车鸣笛声,都能看到三班倒的“纱女”们呼啦啦从工厂走出。她们在挥洒汗水后,畅意地撸下棉布帽,褪下白围裙,哼着流行歌曲,成群结队,青春洋溢。
纺织城的服装店鳞次栉比。我的“纱女”同学,曾领我七拐八拐到家属楼的一间地下室,找到一位裁缝,为我俩各做了件“荷叶袖”的白色卡腰短袖衫。披风般的整片衣袖打着无数皱褶,自双肩荡漾垂下,白荷一般迎风招展。
晚上逛荡饿了,就去夜市吃饭。凉皮、米线、扯面等,价格便宜。岐山醋、韩城花椒面、红艳艳的辣椒油,调料放得足。纺织城满城美食,就连老字号“一间楼”羊肉泡馍馆,也从市中心钟楼迁到了这里。
90年代后期,由于高新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的先进设备取代了人工,纺织女工们也纷纷转岗或者退休了。纺织城也跟着萧条下来。
有十几年,由于成家带孩子,我很少再到纺织城去,但同事聚会或者朋友相约,必定会在纺织城找一处馆子。
到了2018年,我搬到了纺织城边上的新居。这时候我已经退休离开机械厂,并且开始提笔写写东西。我才发现,这片没有城墙却边界明显的神奇地域,和我的人生境遇竟深度契合。
从纺西街步入纺织城,两侧高大的梧桐树合抱住了狭窄的街道,大小车辆慢悠悠地驶过,像是在树影里游。
纺织城没有大规模重建,但也从未在时代的热潮中停下脚步。一排竹林、三两雕塑、四季花坛、拓宽的人行道、重新粉刷的旧门舍、新建的居民楼……每去一次,都能感受到它又有了新面貌。
我去得最多的是灞桥文化馆。文化馆的四楼是加盖的,人走在铁楼梯上咚咚响。到了这里,我才发现喜爱文艺的人如此多,新书评论会、文艺讨论会、诗歌朗诵会、画展、书展等活动时常举办。
为了编辑一本有关灞桥区历史文化的书籍,我和两位编辑老师经常在文化馆碰面。闲暇之余,我们也讨论各自的写作。
我常去的还有半坡国际艺术区。艺术区的建筑风格前卫时尚,最能体现纺织城如今浓郁的文艺气息。我人生第一次进咖啡馆、茶社,都是在这里。
西北第一印染厂的锯齿形旧厂房,遗存着纺织工业的沧桑风韵,承载了几代人的怀旧情愫,加之远离喧嚣都市、环境宁静恬然,成了艺术家们中意的栖息地。
古老的燃煤火车头停在铁轨上。林立的管道、生锈的纺机,与现代的水景、浮雕、泥塑、木器同时纳入视角。时光飞逝,艺术永恒。艺术家们敞开大门,与游客友好交流,布展、放电影、排话剧,文艺气息浓厚。
写作陷入窘境时,我常常会到艺术区走走。我久久对着厂房墙上的画作发呆,或者坐在木椅上,仰头看高高长长的斜屋顶。有一处天花板上,竟然垂吊着我小时候打过的彩纸莲花灯和鲤鱼灯,不禁莞尔。
记得朋友新出了诗集,我们在一间四壁挂着老绣片的旧厂房,吃着肉夹馍和凉皮,伴着民谣,争抢着站上纺织厂的“工作台”朗诵诗歌。这样的诗会,和这里的场景如此相宜。
徜徉在如今的纺织城里,这里承载的丰富记忆,总能让人缓一缓,慢一慢,让心头的思绪也静一静。
《人民日报》(2024年04月10日2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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