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桂花落了一个晚上

钱江晚报2024-11-08 15:34:26  49

潮新闻客户端邱仙萍

桂花落了一个晚上,我的胃痛了一个晚上,楼上的年轻人吵了一个晚上,几个男人在西湖边,跳了一个晚上的兔子舞。

花开即死亡,凋零且重生。川端康成夜间四时醒来,海棠花未眠。发现花儿没睡觉,使他感到惊讶。没有睡觉的花有葫芦花和夜来香,也有牵牛花和合欢花。普通的花都是昼夜开放的,花儿夜间不睡觉,也是自然的。但川端康成夜间观赏海棠花,觉得更加美丽,它舍尽生命开放,凄艳无比。自然的美是无限的,但人感觉的美是有限的,夜间四时的海棠也是应该珍惜的。

郁达夫《迟桂花》里说:据说满觉陇的迟桂花开得颇有风味,但我未曾去过满觉陇,不好意思信口胡说。那时候我在杭城的大学里读书,每到中秋节,空气里便会飘起淡淡的桂花香,那是令人陶醉的遥远的神秘花园气息。上课的时候,老师说些什么,十有八九是听不进去的。趴在桌上,只需在恍惚之间,便走到桂花仙子的园子里去了。

一阵秋雨一阵凉,秋未央,立冬至。听月桂簌簌落了一个夜晚,楼上的年轻人,喧嚣声从晚上十一点开始,持续到凌晨二三点。出租车司机说,以前很多坐他车在KTV唱歌的女孩,都在做直播了,颜值高的,才艺好的,口才不错的,收入都还过得去呢。我说我楼上年轻人,估计也在做直播,但唱歌老难听啊。司机说,现在都有修音器的,可以修正声音,就像美颜滤镜一样,黑的变白的,胖的变瘦的,丑的变美的,变魔术一样的。

我想年轻人也不容易,既然戴着耳机也睡不着,就索性半夜起来蒸螃蟹。朋友送了一筐螃蟹,只只个大肥美。虽然知道自己胃寒,吃多了会胃痛。一打开冰箱,我吓了一跳,一只大螃蟹挣脱了绳索,后面还拉着一只,两只螃蟹就像蝙蝠侠一样,张牙舞爪挂在那里。上面这只个子大,是一只公蟹。我想它是不是拉了一只母的,一看,果然是。这只公蟹对爱情太忠贞了,自己逃命,还要拉上母蟹。我被他们的爱情所感动,考虑是否要放生。忽又想起螃蟹定律,一堆螃蟹放在筐里,谁也跑不了,因为那只螃蟹往上爬的时候,下面的会把他拉下来,大家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谁也别想挣脱牢笼。有没有一种可能,上面那只大公蟹想逃脱,下面的母蟹硬是把它拉住呢?就像我们的婚姻围城,里面的想冲出去,外面的想冲进来。

忽又想起一次饭局,上来一盆螃蟹。一个老兄突然说起胡话来:“你们知道么,有一个消息,说国家马上要发通知了,有些地方已经在实施了,一个男人可以娶两个老婆,因为现在全国剩女多,男女数量不平衡,要想办法提高生育率。”一个男同胞正在吃辣椒炒熏肉,听了这句话,不知道是不是被辣椒呛到了喉咙,突然“吭吭”咳嗽不止。一个男同胞手一哆嗦,惊得筷子掉到了地上。还有一个男同胞正在啃螃蟹,一只螃蟹大腿“丁零当啷”掉到了面前的盘子里,他捂着脸说不行不行,这蟹太硬,我刚种的牙齿都要崩了。桌上有个资历深的女士鄙视地说,你们男同胞正是异想天开,即使国家有这个政策,也得问问,我们女同胞乐意吗?

无眠的不仅是月桂、海棠和夜来香,还有西湖边白傅路上的男人们,在开满向日葵的拉姆咖啡馆门口,“leftleftgogogo”,跳了一个晚上的兔子舞。

2004年的秋季,一个叫夏继清的来自中国的男人,背着一只从卢浮宫地下市场花了39.5欧元买的双肩包,心情复杂地走在巴黎的街上。在这之前,他是杭二中的美术老师,从教多年。时隔多年,夏继清依然没有很想明白,当时为什么会从学校辞职去往巴黎留学,这个需要极大的勇气,也许是来自内心深处对自由精神的追寻,和一份亘古不变的对艺术朝圣。回国后的夏继清,开了很多家拉姆咖啡馆。“拉姆”两个字,在法语里面,就是“浪漫”的意思。他的咖啡馆成了年轻人精神自由和对外释放的情感平台,画家和艺术家们在这里可以真实坦陈自己,安放每一个有梦想的夜晚。他把咖啡和绘画结合在一起,黑和白的交融,柔弱和坚强的汇合。每个季节每个月,拉姆咖啡都有不同主题的画展。

法国诗人马拉美说过:“世界的万事万物,都是为了被写进一本书”。夏继清一直偏爱深处的黑色,炭,是进入“小说”的开始,炭,是用火洗过澡的树。黑色,是极夜;白色,是极昼。黑色,是现实;白色,是梦境。黑色,看似寂寥厚重,让人窒息和悲伤。但是,黑色下面是火山,是体内的火焰,是从肌肤、毛孔,渐渐到血液内脏的蔓延,是灰烬中寻找光和火的冥想者。像是厚重粗粝的泥土下,生长出火红生命的向日葵。

在法国,咖啡馆就是画廊,代表和追求着精神的独立,去做自己的风。波伏娃曾在萨特的墓志铭上写道:“他的死使我们分开了,而我的死将使我们团聚。”经过那么多年的隐忍,面对时间和历史,他们最终是平等的。如今,萨特和波伏娃一起躺在巴黎蒙帕拉斯公墓的同一个墓穴里,没有什么再能把他们分开了。尘埃落定,长梦当久。

夏继清去过法国蒙马特高地,这里聚集了很多的画家,这些不同国度的艺术家,有些可能和他一样,一开始带着梦想来到巴黎,最后却都淹没在对面包的需求里。后来,他不去蒙马特了,因为在那看不到“星星”。他开始经常穿梭在巴黎有着各色广告的地铁里,那里有很多安静的银灰色的垃圾箱,偶尔会听到远处传来的中国音乐,勾起他对西湖的无尽念想,还有满觉陇的迟桂花。

风是自由的,它不会受这些约束。时隔二十年的今天,秋日的向日葵热烈盛开,拉姆咖啡馆也开满了向日葵,画板上、走廊上、内墙上,硕大、热情、奔放、自由,似乎是把梵高在蒙马特花园的向日葵,搬到了西湖边。

向日葵是梵高的自画像,早在巴黎时期,梵高就爱上了向日葵。和秀气柔弱的郁金香相比,他更喜欢这些粗茎糙叶、花序奔放、富于泥土和草根气息的向日葵。梵高在给弟弟西奥的信中也说过:“向日葵是感恩的象征。”梵高画的向日葵,除了绿茎、绿萼、绿蕊的对照之外,花瓶、桌壁,一切都是艳黄,从柠檬黄、土黄、金黄到橘黄,简直是黄的变奏。灿烂夺目,无以复加。“黄腾腾的日球、黄滚滚的麦浪、黄艳艳的向日葵、黄荧荧的烛光与灯晕,耀人眼睫,连在拉马丁广场租来的房子也被漆成了黄房子,然后对照着深邃的蓝空一起入画。”

每天早晨,梵高都要趁日出就动笔,因为向日葵凋谢得很快,所以要做到一气呵成。在西湖边的拉姆咖啡馆,一群跳兔子舞的男人们,要趁着宝石山第一缕曙光照射下来,画好最后一笔向日葵。就像余光中写给梵高的《向日葵》所说的:你是挣不脱的夸父,飞不起来的伊卡洛斯;每天一次的轮回,从曙到暮,扭不屈之颈,昂不垂之头,去追一个高悬的号召。

凌晨醒来,桂花花未眠,一阵风雨过,花雨簌簌落下,地上星星点点,大地灿如繁梦。向日葵迎风而立,一个个像是从地上生长出来的太阳。生命总是这样,有凋落有盛开,有夜和白的交接,有悲和喜的更替。立冬来了,秋收冬藏,万物都将向土地深处回归。河水变得清澈澄净,白色的飞鸟划过天际,画了一道道寻求精神释放的弧线。生活如此美好,纵使月桂落了一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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