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我和铁路青梅竹马

钱江晚报2024-10-17 15:04:06  126

潮新闻客户端和风徐徐

我五岁那年,似乎在一夜之间,一条铁路出现在了我的村庄,从此我便和铁路青梅竹马。

我想铁路肯定造了很多年,我模糊地记得,造铁路的人带着铁铲、铁锹,借宿在我家老宅的厢房里,睡在用稻草打的地铺上。路过厢房的时候,我总要多看他们几眼,觉得睡在地铺上一定很好玩。

天上掉的馅饼,砸在我们村庄的土地上。村庄里有一半人去当了征地工。他们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而是有了旱涝保收的工资。这是这个古老的村庄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波富贵。

铁路旁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了一个大大的“鸣”字。每次火车开到我们村庄,都要发出“呜---呜---”的鸣笛声。它是在告诉我们它来了。

巨大的声响总要吓我一跳,它们闯入了我的村庄,却一点也不客气呀。

火车在家门前呼啸而过,除了绿皮客车,还有油罐车,一节一节都是椭圆的大油罐。每每从身边“轰隆轰隆”开过时,硕大的火车头散发出大量白茫茫的蒸汽,巨大的风力快把人给吹倒了。火红的车轮笨拙地转动着,似乎要把人给吞噬了。大油罐车像从巨人国跑出来的怪物,让我感到害怕。

熟悉了土地的村民很快就熟悉了铁路,他们对什么都见怪不怪。他们也最善于就地取材。铁路通车那年出生的一个孩子,被取名为“铁牛”。多年以后,听说铁牛果然力大如牛,成了市里的举重运动员。

大人很快把柴垛堆在铁路旁,因为那里地势比较高。把牛羊迁在铁路旁,还把铁路坡度开垦出来,见缝插针地种了很多蚕豆、毛豆、甜芦粟。勤劳的农民把荒地视为罪过,他们总是把庄稼填满了土地的缝隙。

火车很快就成了村民们的时钟。每天的第一列火车开过,“轰隆轰隆”声划破了村落的宁静,大人们就出工了,忙碌的一天开始了。

傍晚的火车“轰隆轰隆”地开过时,夕阳西下,大人收工,炊烟升起。

晚上最后一列火车开过,大人孩子在它“轰隆轰隆”声中歇息了,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归于安静。

火车也很快成了村民们的朋友,它的鸣笛是劳动的号子。它像一条飞腾的蛟龙,开进雾气蔼蔼的清晨,开进阳光明媚的午后,穿梭在柳枝轻佛的河面上,一路风霜雨雪来到了村民的春播秋收里。

它一路奔腾着,孩子们追逐着它,“1、2、3、4……”数着一共有多少节车厢,这成了他们乐此不疲的游戏。

那时的铁路是开放的,牛羊在铁路边啃草。我和弟弟妹妹在铁轨上单腿站立练着平衡,捡着好看的小石子,有一种石头,我们捡来当成粉笔在墙上涂鸦。火车开远后,我们还把耳朵贴在铁轨上,听火车在铁轨上震动的声音。

我每天上学、放学都走在铁路上,一天走四次,一直从小学走到初中,整整走了八年。

那是一段少年求学的路。

清晨去上学的时候,晨曦微露,我安静地走在铁路上,四周悄无声息。铁路两边的草叶上滚动着露水,朝阳照射下,闪着晶莹的光芒。

中午放学走回家吃中饭,总是步履匆匆。吃好中饭放下饭碗就去学堂,这时艳阳高照,黑色的枕木被晒得冒油,有时还会粘住鞋底。

只有在下午放学的时候,走在铁路上是欢快轻松的,呼朋唤友,打打闹闹、嘻嘻哈哈。

那一段铁路,我丈量过每个枕木间的距离,一开始跨一步嫌宽,稍大跨一步正好,再大跨一步又嫌小。

年少的我走在铁路上,大部分时间欢快如小鹿。有时显摆似地手捧着着奖状奖品,故意不把它们放进书包;有时又带着考试的失意和懊恼回家。有时因突然的雨大呼小叫落荒而跑;有时因下雪铁轨上结了冰而小心翼翼步履维艰。偶尔为赋新词强说愁,抬头眺望苍茫遥远的天空,想着同样苍茫遥远的心事。

我常常在想:这铁路到底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困扰了我整个少年。

在铁路没有出现在我村庄之前,所有事物我都能看到尽头,看不到尽头的我都能用脚步去探索。比如我的村庄,我一眼能望到最南一排和最北一排;我认识村里每一户人家以及他们的猪狗牛羊;我知道每一块田地是谁家的;我甚至知道每一块墓地里都埋葬着谁;我知道翻过现在的铁路的另一边是杨家队;外婆家所在生产队的最东头到最西头,我也都去过。

再比如我一直往南走再往东走再往南走,就会到达我的学校;比如我走在街上,走到尽头没有店了,便是我同桌的家。再远我也能走到姑妈家。

但是我看不到铁路的尽头。

后来我爸带我坐火车去了他上班的地方,我总算知道了铁路去的地方。我知道那里有工厂,有大烟囱,还有海,虽然我不知道海那边又是哪里,那也不去管它了,因为那里不属于我的村庄。

但是我还是不知道它从哪里来。

还有这车厢里的人,他们也路过了我的村庄,他们都是谁?他们来自哪里?

我不熟悉铁路,村里的动物们也不熟悉铁路。火车开来的时候,捍卫着村庄的黄狗对着它狂吠。火车开远了,它还追出去好远。它一定是觉得火车侵犯了我们的村庄。我家的一头羊也被火车撞死了,它本来在铁路边好好吃草的,怎么就跑到铁路上了。被火车轧死的蛇就更多了,晚上火车开来,蛇们前赴后继,追随着灯光来到铁路上,火车开过的时候,却逃窜不及。它们可真惨,它们本是在黑暗中出来活动的生物,却偏偏要追寻光明。或许追随光是所有生物的本性,哪怕光让你粉身碎骨,这让我想到了飞蛾扑火。

同样困惑的还有铁路边上母亲种的西红柿。母亲说因为晚上火车开过,火车上的灯照亮了铁路,把西红柿给照糊涂了,本该枯萎了,却又纷纷开起了花。

村民们还是大意了。有一天晚上,隔壁村的一对夫妻同时被火车撞死了。关于这个事件,在村里传播了很久很久,传到后面,我听大人们说,是那对夫妻撞见了鬼,鬼把他们拖住了,否则起码可以逃脱一个。还有一个版本说他们走向铁路的时候是手搀手的,所以是双双殉情。我不相信鬼,也不相信殉情,我相信那只是个不幸的意外。

铁路像给我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它从我的村庄无限延伸,我的心也无限延伸。

于是我羡慕一个人,他是一个铁路养护工。除了上学的孩子们,他也要在铁路上每天走四次,他每天推着一辆有前后两个轮子的小推车,推在铁轨上行走,以便及时去除铁轨上的石块或其他障碍物,以确保火车安全行驶。回程的时候,推在另一根铁轨上。

无论大雪纷飞还是赤日炎炎,养护工都定时定刻出现在铁路上,风雨无阻。远远望去,那个推着小推车缓缓走在铁路上的身影,已经成为一道固定的风景。奶奶还根据这个人是否走过铁路来判断时间。“铁路上的人还没走过呢,等他走过了可以烧饭了。”奶奶说。

我们都不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也不和他说话,就用“铁路上的人”代替他。他走得比我远,我想他应该知道铁路从哪里来。

年复一年,和我一起走在铁路上的小伙伴,有的考到县城里的学校去了,有的辍学了,还有更小的孩子走上了铁路。

我的鞋从32码换到36码,我走过了孩童的懵懂和少年的悸动。铁路边上两排水杉树,从树苗慢慢长粗长高。树苗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离开了村庄去市区求学,而铁路还默默横亘在原来的地方。

我来到了小镇上的火车站,那是个把小镇和外面世界连接起来的小小站台。如果没有这个小站,小镇上的人只能在有限的地方活动。有了这个小站,小镇的世界变得无限大,外面的人可以进来,小镇上的人可以出去。我的祖祖辈辈一直生活在这里,直到铁路的出现,古老的村庄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外面的风吹进了村庄,村庄便有了流动,离开村庄的人慢慢增多。风,又是风,我喜欢风,就像喜欢自由。我喜欢风像个恶作剧的孩子把村庄搅乱了。

我在候车室小窗口中买一张1.3元的车票,门口有个高高胖胖的工作人员,拿着剪刀钳在车票上剪一下,原来这就叫“剪票”。我随后到站台上等着火车。火车到来那一刻,站台上会活跃几分钟,火车开走后,站台又沉寂下来。小站里的工作人员,并不是我们镇上的人,他们是属于铁路系统的,和我们说着不一样的闲话。

站台上会遇到小时候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小镇走出,去市区读大学的,我们彼此心有灵犀。我和他们一路闲聊,回忆着小学、初中的老师和同学,又说着各自的大学生活,到站的时候互道再见,而很多时候是再也没见。

十八岁的我,终于去到了铁路的起点,解开了心中之谜。铁路的起点完全和我的村庄不同,它叫城市。

后来我留在了城市,在城市中小心翼翼地生活。

我想到了电影《海上钢琴师》里男主说的一句话:“连绵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除了尽头,没有尽头。”城市让他感到害怕,也同样让我感到陌生和深不可测。对于一个路盲来说,这个城市犹如庞然大物,我对城市犹如盲人摸象。我常常在十字路口彷徨迷失,常常困惑于地铁某个出口,常常打开着一个地图APP不知东南西北。

每每看到城市中黑压压的人群,看到马路上的车水马龙夹杂着刺耳的鸣笛声;每每抬头仰望天空,看到的只是灰色的、被高楼分割的天空,我会感到惶恐和局促。

面对城市的光怪陆离,我有了新的困惑,又去了更远的地方,走了更多的路,见识了更多的人,火车上的、地铁里的、飞机上的、电梯里的、写字楼隔板里的,他们都是装在箱子里的人,在逼仄的空间里,没有风。城市的街头,人头攒动,真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后来,我结婚了,我有了孩子,我成了母亲,我便不再漂泊。

世界本就是浩瀚无边的,也是无解的。于是,不再好奇。

其实,每一条铁路都是为了离开和归来;每一个站台都是为了偶遇和告别。村庄和城市,本都是围城,我释然了。

只是偶尔,我会怀念没有长大、充满好奇的日子,怀念铁路、火车、站台,村庄,怀念站台上偶遇的同学,还有那个推着小车的铁路养护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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