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赛人
我从小就着迷于杀人放火搞破坏的,不三不四搞乱爱的,这兴趣有增无减。
再大一点,有人说只有干这类事情时,你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心想,我不干我也知道呀。我好这一口,就已经是在不言自明了。
《复仇在我》里的榎津严不是禽兽,是禽兽不如,禽兽当然不如人,所以说他还是一个人。
这是此类影片最常见的高明,而影片的厉害之处,是杀人者并不能通过剥夺他人的生命而对自己的生命,有一个更清醒的体认。他自己不行,我们对他的认识,也只是盲人摸象。
榎津严不光是个杀人狂,还是个骗子手。看上去,他这两方面都不太熟练,他的优势是够沉着,他之所以沉着,他不把这事真当一回事。但影片最后,他又不得不把这当一回事。我们该不该同情一个杀手的悲凉,怕也很难。
他杀人的直接动因,是缺钱。但这只是他大逆之举的包装,他非常刻意的给自己的行凶营造了一个目的,当他数钱的时候,他也就随之产生一种心安理得,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受人雇佣的职业杀手。
注意,他最后一次杀人时,是用钱币在案几上划了好几道印痕。钱在他手中,又仿佛不在他手中。这就是今村昌平处理心理外化的方式,他将人的闪念和决心一并奉上。这一次,他应该骗不过自己,钱并不是他作恶的全然动机。他在骗别人,更想骗的还是自己。就像他杀人,跟杀自己也无甚区别。
第一次看这片时,是在朋友家,大为震惊。犯罪片到这地步,是只有望其项背的份了。一般的犯罪片不是重视那些尚无法解释的本能,就是强调社会压迫对生命体的异化。
今村昌平的这部杰作就这两样,都沾点边,但又不屑于将犯罪动机一挖到底,他要讲的是一种深不见底。你可分析出这是战争的后遗症让日本的国民性很难抬头,又可归纳出宗教的伪饰色彩并不能对人心有所涂抹,又或者总结出,父权的重重阴影是如何遮天敝日又无孔不入。
细想想,被此三座大山压迫的人,是不是就有了寻找替罪羊的资格,自己丧尽天良,就归结于天良是一个不存在的伪命题。很多跟杰出无缘的影片,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寻常路。只是在更滚烫的现实里,多少走投无路的人,宁愿自绝,也不愿绝了别人的路。
那些越过雷池之辈,总有社会准则所无法规训的时候,总有泛意义上的道德所无法塑造的一面。倘若人人皆可驯化,这个世界早就万世太平了。总有社会学、人类学、心理学所辐射不到的盲区。榎津严诚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一员,但从心理画象的层面来看,他又是一尾勾勒不出的漏网之钱。我们自然会怀揣着控制不住的好奇心,愿意在这部令人不安,不适的影片里,搜集到榎津严杀人时心理证据。
在我看来,只会沦为一场竹篮打水。稍能探寻到一点的是,性在这其中,所起到的那些,还谈不上是关键性的作用。榎津严的父亲、妻子,也包括榎津严本人,均是欲焰腾腾之流。
性与暴力,一般认为是电影吸引受众的惟二法宝。所有的言情片,都是在展现性。而所有的政治电影,都是在陈述暴力。而在这二者之间,暴力是大于性的,更能联通到人的内心隐秘。人类的性行为,很多都是暴力的结果,人之外的动物并非如此,或并不那么明显。
榎津严这个四处买春的男人,显然并不是通过暴力来抒解性的压制。他杀人时,冷血无度。而他在床上的表现,却并非一味的砍伐。相反,还能透出点温良来。他虽然对妻子很粗野,但没有实施更强迫性的作为。
而在阿春几乎是被性侵时,这个在他生命中,对他最不离不弃的女人,正经受着摧残。影片用了一个小景深处理这场戏,榎津严位于前景,他在一片刀光中,没有涌起杀意,甚至是恨意。而是一种极其深沉而又古怪的无奈。一个有施暴能力的人在他最需要施暴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
越是如此,我们就越能看到一个高度不自信的软弱的男人。他的暴力不是占有,或者是在暴力的假想中,成为什么。无数人的性行为,除了欲望的抵达之外,还有关系的确立。而榎津严的性与暴力,都与此无关。他不像另一些变态杀人狂,会有控制猎物的快感,如留下记号或重返现场。他是无可无不可的,他杀人不是杀给别人看,也不是杀给自己看的。
《复仇在我》吸引我的,还有极其重要的一点。它显然不是在呈现人的常态,但这种变态却能与常态共损共荣。日本人拍变态的一个强项是,那些异于常人的作为,能处理的像吃饭穿衣一样的稀松随便。如同摘下一个还未熟透的柿子放进嘴里(这一幕与布列松的《金钱》很像),又比如两个杀人犯在通过一根水管在饮水。这些随时可观的琐屑,让罪恶因触手可及而防不胜防。
「图」「像」的介入,也让影片在常态之余,既制造了紧张,又消解了它对人心的压迫。主要是影片对各类通缉令的处理,榎津严撕掉过一张,有眼无珠的警察也给过他一张。这就是今村昌平式的幽默,前者像是在掩耳盗铃,后者是一种更奇妙的视而不见。
最重要的戏码,自是,榎津严和自己和情人阿春,在电影院里观摩通缉自己的影像资料,接下来要放的好像是一部苏联的关于二战的电影。而前面播放的是肯尼迪总统的国丧。图像是对历史的再次认知,夹在其间的属于个人的历史,同样也得到了一次确认。
与其说小历史就这样在大历史的缝隙里被唤醒,不如说生命体的消亡或即将消亡,才迫使我们重新去认识一具肉身的重要性。只是这种重要性,很快就会变得不再重要。
我还特别留意到那个暗娼准备检举时,那犹疑的神情。她在想些什么呢?跟全片可以一言道尽又一言难尽的杀人动机一样,成了一个谜。榎津严肯定不是笨蛋,但也没有那么聪明。他知道天网恢恢,但又不会真的会给自己留下一个可供匿迹的后路。他杀人不是因为爱,也不是因为恨。他杀完了人,当然会跑,但也不会跑很远。
《复仇在我》取材自爆发于1963年的西口樟连续杀人案,西口樟本人没有日本演技大神绪形拳那样精神,他含笑的神情,实际更令人难以捉摸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跟真实的案例一样,全片被杀的也是五个人。有三个人的谋杀过程都相当细致,极具在场感。让你仿佛是在近在咫尺的观摩一具生命是怎样一点一滴消散掉的。
另两个人的死亡则没有如此细致的交待,死的都是老者。一个是加藤嘉扮演的律师,另一个是清川虹子扮演的母亲。(这两位都是我很喜欢的演员)这里估计暗藏着榎津严,或者说是今村昌平本人对老人的一种恐惧。
今村昌平一拍老人,无半点慈祥可言,而是如冬夜的枯枝般令人不寒而栗。老人因活力的丧失,反而会以一种更奇特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一息尚存依旧凛冽。这在《楢山节考》里更为显著。还有一点,有三个人的死亡都与交通工具有关,加藤佳就是固执地要搭上自己久候的出租车,而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全片最重要的意象处理,就是火车,你不知道这类代步工具,会将你引向何处,这话对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适用的,每一个人的旅程都是向死而生。老者是时间,火车是空间。
今村昌平不露声色的打通了时空,更不用说两个母亲在片尾,极为神奇的时空轮换。这两个多少有些顾不上母仪的母亲都死去了。都比榎津严死得早。她们是丑陋的,邪恶的,但又有顽强的生命力在伸展。
应该说,影片中的女人比男人要动人,都比男人更能直面自己的内心。倍赏美津子的性感只能用扑面而来去形容。小川真由美的破罐子破摔,在我看来,是将得过且过上升到美学的高度。「带我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吧。
全片其实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个部分有小川真由美,一个部分没有她。她亮相时,由全片最为复杂的长镜头来铺陈,那是一个属于榎津严这个男人的步上楼梯时。一开始光线很暗,然后慢慢的走到亮处。(我怀疑《好家伙》和《阿飞正传》里与楼梯有关的长镜处理,受本片影响颇重,)一个不会算帐,也就是一个不会计较的年轻女子出现在我们面前。
与她对应的榎津严则是一个不会为自己打算的男人。她会为他带来光明吗?她死时,影片是用上帝的视角来俯视这个过一日是一日的女人。也顺便让全片所有的宗教情结,丧失了气力。
榎津严被捕后,被记者围堵的画面,用的也是俯拍镜头。
两处俯拍,都在暗示,生命正在遭受挤压,并即将无法呼吸。而小川真由美扮演的阿春之死,不单单是凄美,而是生与死这两种仪态在等量齐观,在不分伯仲。我看别的杀人戏,只看到被杀者的求生之念,或是反其道的毅然决然。只看到杀人者残忍,或残忍中的不忍。
而这一幕,本来最能映射出人性的本能,但它却毫不留情,却又异常深情的超越了本能。片中的乱伦和乱杀无辜跟这一比,都太正常了。
《复仇在我》就是在这一令人心绪无法安放的时刻,让它从其它具经验色彩的影片,不止是犯罪片的桎梏里跳将出来,成为了一部具有超验色彩的大作。
他杀死了未来,一个注定不会美好的未来。
有必要说一下影片的主创,今村昌平自不必说了,他是继黑泽明后,最具国际声望的日本大导演,坐拥两尊金棕榈,但我在网上没有找到一张他与金棕榈的合照。
两大主演绪形拳和三国连太郎,是日本殿堂级的表演艺术大家。均戏路宽广,都擅长诠释人性深处不可告人的一面。有着强悍的身体语言,却毫无卖弄感。三国连太郎在片中向绪形拳唾面的情景,是三国连太郎的即兴发挥。
摄影原一男,本身是日本极为重要的纪录片导演,他的影片涉及到性工作者和食人者。音乐池边晋一郎,与今村昌平还合作过那两部得过金棕榈的《楢山节考》和《鳗鱼》。黑泽明的《影武者》、《梦》、《八月狂想曲》也是由他来作曲。他在本片中的音乐处理,不一味追求人物内心的外化,而是另一种奇异的力量在伸长。突然鸣响的小号,宛若进行曲的旋律,与这部沉沦幽迷的影片形成了反差,却也平添了另一份诡异。
我没有提及影片中与杀戳对应的,诸多性爱场面。以及父子之间那些与伦常无关的关系处理,包括影片最后停留在空中的骨灰。不是说这些不重要,只是予我而言,它们太过服务于概念。假如我对这部电影有微词的地方,恐怕也是这样。
《复仇》之所以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它能够惊世骇俗,就在于它的不易解释和不需阐明。那么我写的这些,也是可以当废话来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