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改”,毫无疑问是过去一年社交媒体上的热词。无论是“听劝”的素人改造,还是明星下场的“换头术”。
2023年12月,自媒体创作者化妆师兔子开始发布“挑战爆改一百人”系列视频,金靖、杨迪、宋小宝等艺人经过化妆爆改,化身浓颜型帅哥美女。“爆改”带来的反差感,令人直呼“整容级别化妆”,话题播放量过亿。
在这场流行风潮中,今年20岁,正在读大学念摄影专业的Roll,也十分沉迷看爆改视频。从素人到网红明星,改造的力度越来越大,吸睛的程度也越来越大了。但看着看着,她开始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了。
没想到,这成为了她学习女性主义的契机。她说,“还是要多读书!”如饥似渴地学习了很多理论之后,她在三个月内完成了一场光速进化,并由此反思了自己过往人生中对容貌的焦虑。
“爆改会让大家觉得我一定要通过化妆变漂亮,才能去树立自信。我觉得这不是褪去容貌焦虑,而是通过强调美在社会评价中的必要性而加重容貌焦虑。而趋于流水线和同质化的爆改,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是一种审美霸凌。”
她不仅开始脱去了美役,更开始发起一个摄影项目,“反向爆改”身边的朋友。这是一个很小的创造,只是一个年轻人想要开始做点什么东西。但她的故事里,是不被注意的角落里,Z世代更早被互联网裹挟的容貌焦虑。
以下是她的自述。
一、被凝视,同时凝视自己
我做这个项目,也有弥补过去自己的心理。我整个青春期的经历,是一场无意识的社会焦虑产物。
初高中,是最容易被身边人和整个社会环境影响的。当你发现自己跟身边人不一样,或者说不符合主流审美时就会产生焦虑心理。好巧不巧,我念的广东某校,出了非常多小网红。
我是2004年的,上初中时就用上了苹果5s。班上有很多女孩子已经开始会化妆打扮了,有那种“竞争比美”的心理。单眼皮、没有鼻梁、脸很大,所以我是不漂亮的。又因为我天生就和妈妈一样是黄黑皮,班上会有男同学说“你好黑啊”。现在回想,这样的评价是有一点恶意的,而这种言语羞辱的攻击,同时发生在同性之间。
童年和青春期的Roll
初一的某次下课,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女孩走在我前面,等在楼梯口。其中一个女孩抬着头,突然对我说,“你好黑,这个角度看你好丑。”我当时就觉得非常非常羞辱,而且我根本不敢回嘴,因为我觉得她是漂亮的,她没说错。但还是刺痛了我,太让人难过了。
在那之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很强的自卑,一定要去掩盖我的黑。因为觉得自己的手臂又胖又黑,哪怕夏天满身大汗,我都不想把我的外套脱掉。另一个遮盖,就是我从来不穿短裤,永远是长裤。从小学时,我就觉得和那些白白瘦瘦的女孩一起走在路上,我那两条黑黑的腿对比太鲜明了。
到了高中,我本来就要起得非常早,还要提早半个小时起床,去洗刘海,涂素颜霜和口红才去上学。那时候初恋对象也提过很多次我很黑,我觉得这就是事实,但我仍然会反过来责怪自己为什么这么黑。
我现在会觉得这件事情很夸张,但那时候仿佛是无意识地被驯化。当时我身边的那个小群体,就是一个大家都是美女的小圈子,我会极力去融入她们。也因为我一直很会拍照,她们就很喜欢和我一块出去玩。
那时候我就有相机了,开始拍照。但对摄影的认知全是错误的,我先入为主地觉得,拍好看的照片就是那种大美女的糖水片。接一些约拍,我后期都会修图,磨皮、祛痘、美白……所谓的“网红感”审美,在现在看来很假、很恐怖,这是“美”的错误认知,而且追求到了一种很极致的恐怖。
我现在读了福柯的环形监狱理论,环形监狱作为凝视的一个形象化,人人都处于社会的凝视下,不可越界。后现代主义也借用了福柯关于标准化、正常化的思想。就是说,女性生活在社会压力下,不仅要服从纪律,也要去服从这种规范,自己去制造出被驯化的身体。看似是我们的自愿,实际上是被迫的。
精致朋友圈背后是几百张原图和反复修整
我的青春期就是最普通的那一种,沉浸在用劣质化妆品打扮,拍照用B612,穿窄脚裤,探店打卡的那种氛围里,用卷发棒把头发细细内扣。我们学校又都是网红,外貌在这所学校里格外重要。
我也从小好强,各方面都希望能做到比别人好,积极参加各种活动。想成为人群中比较显眼的那个,会更在意自己的容貌。每次出去玩,我都会刻意地暗自较劲,她今天穿得比我好看,她比我漂亮。
我以前超级多照片都是在那种ins感的店里,要么粉粉嫩嫩,要么有小鸭子气球那种店里,用非常厚重的滤镜和轻颜相机拍的,向流行的网红形象靠拢。当你越认识到自己是不美的,就越极力地想要去证明自己一定是美的。
青春期尝试各种风格的Roll@Rollroll橙
二、爆改,一种审美霸凌
这两年很流行“爆改”,一开始我看觉得还挺好玩的,因为看大家变漂亮的反差很容易吸引注意力。小鱼海棠抓路人、帅哥改造,再到良田去普通素人女孩改造,树立自信,甚至有明星入场。改造力度越来越大之后,其实也越来越符合主流审美。
我想弄明白自己为什么开始感觉不舒服。从今年三月开始,我看了一些女性主义的书,意识到爆改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种审美霸凌,强行用这种审美去树立女性自信。似乎“变自信”一定要“变漂亮”,这不叫褪去容貌焦虑,反而是一种强化,强调了美在社会环境中的必要性。
我明白了很多时候主体观看并非自身观看,而是由他者的凝视反射而成的,所谓对自身的改造,即爆改,也只是更加靠近他人的想象。我觉得女性本身的自信或者自我价值感,不应该建立在符合社会主流审美的认同上。
最流行的爆改
我也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一些厌女情绪。青春期,很多比我瘦的女孩还在说自己要减肥,怎么化妆,即便我自己处于一个不漂亮的角色,依然会向那种更不漂亮的人投去鄙夷的眼光。就是对于那种胖胖的女孩,可能我不会说出口,但心里第一时间会想,“哇,她这么胖都能谈恋爱?”这在现在看来是很恐怖的一种幽暗心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同性产生这么大的恶意。
我现在也更能意识到自己的一些行为是没有必要的。我大一的时候还会化妆去上早课,如果不化妆的话就会戴口罩和帽子出门。我的化妆技术和P图技术越来越好,精致高赞的朋友圈背后是几百张原图的挑选与修整。
大学时亚裔感、黑皮辣妹风的Roll@Rollroll橙
那时候已经开始流行审美多元,大家会说“黑皮也是美的”“辣妹风也很好看”,身边的女孩子也会夸我说,黑皮太漂亮了!很健康,是小麦色。听到这些话我当然是开心的,但并不会完全认可自己,不足以和我过去十几年接收到的认知和评价抵消掉,那很缓慢。
我很在意自己的社交形象,也希望通过形象去认识更多的人。因为在电影学院,经常跟组,也需要通过社交保持社会圈子,未来好彼此推荐工作。之前我都会穿得非常漂亮,化很浓的妆,让大家记住我,再带带我。我会想利用自己的身体优势去获得一些东西。觉醒之后,我会避免这么做,因为我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和专业知识,支撑我和别人社交。
我喜欢摄影是因为对美的一种冲动,怀着捕捉美、记录美的心态。到了大学,系统地学习了摄影之后,我认识到它不仅仅是一个记录的手段,更是一个可以表达内心的媒介。从宏观的角度上,可以结合个人与社会。认识女性主义,和我对美的认知,也是有一点相辅相成的。现在我会觉得大家都很美,不会再神化或者偶像化某个人,是用很平常心的态度去看待美这件事。不会为了美改造自己,没有这种追求了。
真正快速的转变还在于读书,有了理论,头脑一下子就很清醒!
Roll的拍摄作品
三、真实,但锋利
我想要开展反向爆改,就是想拍摄褪去主流审美下的包装,依旧接受自己的过程。我是行动力很强的那种人,一旦想拍,就开始找身边的朋友聊。很多朋友和我聊完,还是没有办法一下子接受素颜拍摄。大家都知道,但做不到。大部分女孩在现在这个年纪,很难真正接受自己素颜和不修图地被呈现出来。
我拍的第一个女孩精力很充沛、性格开朗,又热爱戏剧,内心充盈,但她完全不符合社会主流审美。她胖胖的,眼睛小小的,几乎从来不化妆,也没有所谓的女性气质。我非常欣赏她,觉得她是自信的“女王”,预想她也会支持我。
但和她沟通以后,她才对我吐露心中的芥蒂。她说她以为自己不会有什么容貌焦虑了,但有一次对戏,她帮朋友去跟一个男演员对台词,男主角说出“你好漂亮,我们去私奔吧!”一类的台词时,她当时心里一下觉得特别不舒服。她此时已经沉浸在剧情之中,扮演一个非常漂亮的女生,仍然会不自在。她虽然不在意容貌,但也从不认可自己是漂亮的。她排斥被夸漂亮,认为那很虚伪。她认为自己的美丽是不符合当下社会语境的,所以产生了抗拒。
Roll的作品
我拍的第二个女孩芋头比较在意的原因则是,那时她正在追求一个男孩,正在减肥。我要把她拍得特别真实又不加任何修饰,她很抗拒。我把视频剪辑完拿给她看,她说,我有点不太敢看,你直接发吧,我怕我看了会崩溃。我还是选择了发布,虽然当时心中觉得有一点残忍。
我很感动大家能够愿意袒露最真实的一面给我,包括互联网上女孩子的私信。但项目刚进行没多久就有点难以推进,除了话题不像“爆改”那样猎奇有流量,也在于,我在想这种做法会不会有点过于残忍。因为我在用一个很突然,甚至有点暴力的方式,逼迫大家在短时间内接受最真实的自己,接受“我是一个普通人”的事实,乃至接受自己的平庸。
芋头的烦恼
拍摄现场用视频记录下与芋头的沟通与思考
我收回的反馈也不一定是“我好感动”,也会有“原来我上镜这么显胖”“原来我眼睛好小”之类的言论。我能理解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能力承担,才会想要滤镜、想要看起来不那么自我厌恶,真实本身是有一些锋利的,直面是需要勇气的。我会有点难过和矛盾,因为我的初衷是想告诉大家,我们所有人都不是大明星和大网红,就是会有黑眼圈、法令纹和赘肉,没有谁是完美的。
前两天,这个女孩和我说,她刷到我的视频了,看哭了。我突然觉得做这件事很有意义,即便这个过程可能会很缓慢。我没有办法仅仅通过一次拍摄,或者一次视频,就彻底改变她们的看法。但我觉得我可以起到一个小小的催化剂作用。
我选择用胶片去拍摄,因为胶片这种媒介不是即时成像的,需要等待冲扫。我都能想象如果是数码,大家一定会在现场说,我能看看吗?时刻去担心自己在镜头里的样子。而胶片就是需要等很多天才能得到结果,慢慢地,对方就会放松下来,享受当下,呈现最真实的样子。
用了过期十六年的GP3,在发霉和脱膜双重buff叠满的加持下的特殊效果,意外之美
大部分人面对镜头肯定会刻意展示自己上镜的那面,我觉得所有女孩都找过自己最上镜的角度。前几天我拍摄的一个女孩就说,所有照片她只拍左脸45度,从来不拍正面照。我会引导她去放松,不用摆任何姿势,也不用刻意讨好我的镜头。只需要静静地靠在那里就可以了。
摄像机本身涵盖了权力关系,我会尽量剔除摄影中的主观性,即使是真实始终是相对的,视角的选择是主客观交织的,但我十分希望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去让她们看到一部分真实的自己。
我最近去看了艺术家曹雨的展览,里面有一段视频影像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视频里,她游走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直面着镜头去对话,一直在说,“我很美,我拥有很多金钱和权力,我有一个很好的老公,我有很可爱的儿子……”通篇都是在吹牛,自我夸耀,我一下子毛骨悚然。一个女性将自己所有的野心很赤裸地摆在观众面前,特别厉害。我就觉得,好棒啊,我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四、我们不需要美
我现在基本每天都会打开我的手机自拍,看看今天长什么样子。经常熬夜,有时候皮肤状态不好,就会显示出憔悴,但我每天打开镜头,对自己笑一笑,就会觉得心情很好。
我越来越觉得记录的意义在于回看过往,18岁的夜晚里因高考压力而面黄肌瘦,20岁的夕阳下因失恋而泪流满面,所有的所有,都是属于我的。不是黑皮也很美,胖胖的也很美,而是我不需要美。
还有一件很搞笑的小事。我自卑于额头很扁很大,脸也不好看,于是留了十几年的刘海。但今年我彻底把刘海扎起来了,我越看越觉得,为什么以前我觉得自己不留刘海就不好看呢?我现在会尝试和自己对话,让自己慢慢去接受自己。原相机就是最真实的自己,当你反复去观看和审视自己的时候,就是在逐渐接纳自身。
Roll的生活照片@Rollroll橙
我现在能感觉到对自己的爱很浓烈。我不会再为今天要不要化个妆再出门而纠结,我今天要出去玩,我要出去社交,我要不要穿得漂亮一点,但我不要,我不要早起一个小时去化妆了。不会再有这样的顾虑了。我也超级讨厌“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这句话,自律和美丽都是资本主义的工具。
我在学习女性主义之后,也不会去声讨另一些化妆博主说她们服美役,我觉得我属于温和的女性主义。既然要为女性发声,第一件事就应该包容所有女孩,互相扶持。因为我们有这样的观念、行为和想法,责任不在个体,而在整个社会环境。
有一次我去吃杀青饭。前一天熬了大夜,就没有化妆,很憔悴,头也没洗,戴了一个帽子。刚坐下来旁边那个女孩就问我,你怎么不化妆?我一下子有点诧异。我意识到大家都默认了女性出席各种场合就是一定要化妆的。我以前就不会意识到这样的瞬间。当时我的回复就是,我今天不想化。
整个项目现在还在进行中,我偶尔会为数据焦虑,毕竟没有那么猎奇和反差。但我想去记录那些坚韧的女性,每一个具体的女性,她们的故事。
Roll的拍摄作品
做科研的朋友看到自己相机里清晰的眼袋时说,好像手机里看不太出来,我说,这都是你认真熬夜搞科研宝贵的印记;也去记录30多岁的普拉提教练,为了能真的“做自己”而选择离婚;有女生在镜头前袒露自己很久没有在手机相册里翻到过自己素颜的照片了,也有屡屡被当作是T的女生讲述自己越成长,越与成熟女性形象差距过大而感到不安……每一个女孩都很美,交谈、思考、瑕疵和勇气,这些不真实不完美,也真的都很美,很美。
我很喜欢人大博士小弗发照片时写的朋友圈,她说,“我可以不用美丽,我穿着我喜欢的、舒适的衣裳,走在绿树掩映的大路上,我的思想飞得那么高那么远,我活在此时此刻的呼吸里,因为我发现我可以喜欢我自己,所以我已经足够富足”。
Roll与她的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