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年 3 月 23 日,巴黎迎来了一个看似平常却又注定不凡的清晨。随着塞纳河的雾气渐渐消散,这座繁华都市的街道如往常一样逐渐被人流填满。然而,一阵持续不断的沉闷轰鸣从远方传来,打破了这座城市的宁静。
对于巴黎人来说,这声音既正常又反常。此时正值世界大战的关键时刻,德国人的飞机大炮在这战乱岁月中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在两天前的 3 月 21 日,冯·胡提尔和马维茨等人率领的德军发动了春季攻势。
5 个小时内,德军向圣康坦地区 60 公里长的战线上倾泻了超过 350 万发炮弹。当晚,日后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正在法国北部视察前线的温斯顿·丘吉尔被隆隆的炮声惊醒。他在日记中写道:“正如钢琴家的双手在键盘上从高音到低音一样,不到一分钟,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庞大的炮火声就响起了。
德国人的炮火扫过我们的周围,像一道宽阔的跳跃着的红色火焰。这是英法军队经历过的最猛烈的轰炸。德国重型火炮的轰鸣,连远在英吉利海峡对岸的索塞克斯都清晰可闻。”对于离前线不到 100 公里的巴黎人来说,爆炸和死亡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
然而,3 月 23 日早晨发生在巴黎街道上的爆炸,却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巴黎市民既没有听到防空警报的尖叫,也没有听到炸弹坠落的声音。一团明亮的火光就在塞纳河畔爆裂开来,留下了碎了一地的玻璃橱窗。虽然没有人受伤,但许多人还是被吓了一跳。胆子大的巴黎市民聚集在爆炸现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这个奇怪的炸弹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群叽叽喳喳的巴黎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刚刚见证了历史。因为击中巴黎街道的,是史上第一个从平流层归来的人造物体——巴黎大炮的炮弹。
巴黎大炮,又被德国人称为威廉皇帝炮。炮如其名,这门炮从一开始就是德国人专门用来从远方攻击巴黎,向法国人散布恐慌,制造心理威慑效果的。而这落在巴黎街道上的炮弹,也确实为早春的巴黎蒙上了一层恐怖的气息。尤其是那些负责保卫巴黎的官员,更是陷入了迷茫与慌乱。
迷茫的是,东部前线并没有被突破,防空部队司令更是赌咒发誓,巴黎上空绝对没有出现过哪怕一架德国轰炸机。而令巴黎城防部队慌乱的是,爆炸还在继续。每隔十几分钟,就会有一枚炮弹随即落在巴黎的某个街道或者民房上。两个小时内造成了 9 人死亡,17 人受伤。巴黎城中开始谣言四起,内容不外乎大骂防空部队是一群废物,有的人甚至开始怀疑德国佬是不是兵临城下了。
时间到了 9 点,第七次爆炸落在了巴黎近郊的沙地涌。当局终于决定拉响警报,引导巴黎市民避难。随着人们纷纷躲入防空洞和地窖,在爆炸现场回收的弹片也被送到了炮兵办公室。实际上在爆炸刚开始没多久,巴黎的一些炮兵专家们就确信,这些从天而降的爆炸物是火炮发射的炮弹,而不是航空炸弹。办公室桌子上的这些碎片,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这些碎片有铜有钢,钢片上面细细的凹槽表示炮管中有 64 道膛线。另一枚碎片来自弹体内侧,上面共有螺口,显然是用来安装引线的。经过一番测量和计算,巴黎的专家们得出结论:这是一枚 8 英寸左右的炮弹,有一个或者两个条形弹带,而这些都是常见的炮弹结构。
但令专家们不解的是,这些炮弹的侧壁过于厚了。作为一个 8 英寸级的高爆弹,它最底部的侧壁厚度超过了两英寸。而作为对比,英国的 8 英寸暗防炮上所使用的高爆弹,最厚处仅有 1.25 英寸。
极厚的内壁表明存在着两个可能。第一是钢材质量不过关,德国的冶金工业倒退回到 1865 年,而这显然不太可能。第二则是这枚炮弹来自于一门膛压特别高的火炮。因为压力越高,作用在炮弹底部的推动力越大,而推动力越大意味着炮弹的出速越大。
巴黎的专家们将他们收集到的信息转交给了图尔的军械局中炮部门,这是一群专门研究大口径火炮的专家。根据收集到的信息,他们推测这些炮弹极有可能来自于 100 公里以外的德军防线内部。
21 世纪的我们,对各种火箭增程弹药十分熟悉,100 公里的射程并不是什么奇闻。但是对于 1918 年的法国来说,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一些有经验的军官讲到了安德鲁·诺布尔爵士,这是一位英国的物理学家,主要研究弹道学和火炮。
30 年前诺布尔试制了一门拥有极高膛压的 6 英寸炮,让炮弹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初速,但它的射程从来没有超过 50 公里。与此同时,几个军官开始在地图上标注爆炸的位置,按照炮兵的经验,寻找这门大炮是从哪来的。他们把目标锁定在拉昂市附近,这是德军前线的一个突出部。
根据两天前的消息,这里是德军防线距离巴黎最近的点,直线距离大约 120 公里。半个月前,法军曾对这个地区进行过航空侦察,拍摄的照片中出现了两条新的弯曲的铁轨。列车炮对于 1918 年的法国炮兵军官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炮兵办公室的军官们很快就把铁轨照片、地图和爆炸碎片联系在一起,得出结论:巴黎正在被一门 8 英寸的新型远程火炮轰炸。
不过,当天法国的报纸上并不是这样写的。巴黎官方的新闻声明说的是,街道上的爆炸来自于德国人的高度轰炸机,他们成功地越过了防线,攻击了巴黎。我们英勇的法国飞行员立刻起飞迎敌,并将这些德国蛮子的飞机驱赶了出去。请市民们不要担心。然而巴黎最藏不住的就是秘密,到了星期天上午,爆炸再次回响在巴黎街道上的时候,全巴黎都知道了这些炸弹根本不是航弹,而是来自一门巨炮的炮弹。
这边巴黎新闻界忙着掩盖事实,那边炮兵办公室已经忙成了一团。他们迫切地想要找到这些炮弹的来源。反炮兵的搜寻并非漫无目的的大海捞针。通过对德国人火炮落点的分析,法国炮兵专家们发现这些炮弹爆炸的位置十分规律,从巴黎东北到巴黎西南,呈现典型的火炮落点分布。
法国知名飞行员迪迪埃·拉达特临危受命,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冒着德国人的防空炮火,找到了三处疑似巴黎巨炮的德国火炮阵地。法国人前线的 340 毫米列车炮根据坐标指示,炮击了距离最近的巴黎大炮阵地,另外两个稍远的则由飞机进行轰炸。但这些努力都没能阻止德国的大炮继续开火,而巴黎持续遭到炮击,对这座城市乃至整个法国的实际影响是极其巨大的。
3 月 27 日,巴黎的几个主要火车站都排起了长队,市民们纷纷逃往乡下避难,生怕被炮弹砸到头上。毕竟普通的火炮一般都是用来炸重要的军事目标,而德国人的缺德大炮的覆盖范围是整个巴黎,谁也不知道他的炮弹会飞到哪。
德国的将军们也很清楚这一点。时任德军最高指挥官的鲁登道夫写道:“在战斗期间,我们用射程 120 公里的火炮从拉昂附近轰炸巴黎。这门大炮是一个了不起的工程技术结晶。可以肯定的是,克鲁伯董事拉森伯格的这一杰作,给巴黎乃至全法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尽管巴黎大炮沉重地打击了法国人的士气,但此时的德国已经是强弩之末。美国的远征军规模已经在一年之内扩增到了 200 万。德国国内的反战运动也在不断冲击着德皇政权。内忧外患之下,德国人再也不能前进一步。进入 8 月,协约国的百日攻势成功地将德国人逐出法国。在一战最后的关头,为了不让巴黎大炮落入协约国手中,德国人将这些巨炮运回了德国,将其销毁。协约国并没有能缴获任何一门。
随着时间的逐渐推移,巴黎大炮逐渐成了一个传说。虽然很多人都残留着巴黎被炮击的记忆,但他们的具体资料似乎在岁月的冲击之下消失了。人们只能从一些总结性的报告中了解到法国人面对这些不知名炮击时的惊慌。
直到 20 世纪 80 年代的一天,人们从故纸堆里找出了一堆泛黄的笔记。这些笔记的作者是前克鲁伯工程师、知名的数学家和武器开发者弗利茨·劳森伯克博士,而他正是巴黎大炮的设计者。在他的笔记中,详细地介绍了这门巴黎大炮。因此我们才能在今天对这门大炮有一个管中窥豹的了解。
从照片上来看,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就是巴黎大炮的炮管。这个长长的宛如吊桥一样的炮管,也确实是这门炮的最大特色。实际上,巴黎大炮的炮管并不是专门建造的,而是对一些老炮管的废物利用。巴黎大炮的炮身来自于一批膛线磨损了的 38 毫米 SKL/45 舰炮。这些炮管最初是作为巴伐利亚级战列舰的主炮设计的。
随着一战爆发,德国人发现面对大英强大的皇家海军,自己这个后来者很难在水面战斗上占到英国人的便宜。因此德国人决定从水下出击,使用潜艇在公海上封锁、攻击英国的商船,破坏英国赖以生存的海上交通线。于是,德国的工业产能被转移给水下力量,巴伐利亚籍的优先级被一再延后。原计划中的 4 艘被砍成两艘,只有巴伐利亚号和巴登号服役。
但是在建造计划宣布取消的时候,海军尴尬地发现,克鲁伯已经造好了萨克森号和福腾堡号的主炮。秉承着来都来了的原则,这批炮被拆开进行一系列改装,变成了固定炮台和列车炮,用于轰击法国人的要塞和壕沟。而正是这些重型工程炮的齐射,拉开了 1916 年凡尔登战役的序幕。
1917 年 11 月 20 日,巴黎炮在阿尔滕瓦尔德成功进行了测试。到了 1918 年初,又制造两门巴黎炮,并投入了 3 月份的春季攻势之中。巴黎大炮炮弹的飞行高度约为 40 公里,飞行时间 3 分钟。为了保证射击精度,高爆炸药推进剂以 15 摄氏度的恒温下储存在火炮阵地附近。由于膛压和炮弹初速过高,巴黎大炮每开一炮,都要重新测量炮膛的直径,计算膛压并校准火炮射表。
前面我们说到,火炮的膛压决定了炮弹的初速。但是巴黎大炮的膛压在 2000 摄氏度下来到了恐怖的 4800 个大气压。这是什么概念呢?在现代,使用高压反应复合成宝石材料已经屡见不鲜了。使用水热法生长工艺合成的蓝宝石,压力也只有不到 2000 个大气压,所使用的温度只有 620 度。即使是高温高压处理,也不过刚刚达到 1800 度而已。
这样的极端压力和温度,对克鲁伯的炮管寿命是一个极大的挑战。为了不炸膛,拉森伯格并没有直接使用马克思炮的炮管。凡尔登战役之后,这些马克思炮的膛线都已经磨损。拉森伯格直接把这些炮管内部铲平,又塞进去了一根 8 英寸的炮管。因此巴黎大炮的口径并不算大,只有 211 毫米,但他的炮管总长达到了惊人的 37 米。这是为了增加炮弹在火炮内部的加速时间。
而在这 37 米当中,31 米是线膛,剩下的 6 米是滑膛。这是因为巴黎大炮的线膛炮炮弹在出膛时会向一个方向旋转,这会轻微地改变炮弹的方向,造成小小的误差。虽然在一般射程几公里的火炮上,这点小小的偏差并不是什么问题,但对于一个射程超过 120 公里的庞然大物来说,即使是一点点的偏差,都会在落点处被无限放大。
此外,巴黎大炮每开一炮,炮弹和炮管之间的间隙就会变大一点,这就导致了压力的泄露。为了保证巴黎大炮具有足够的膛压,让它能够达到 120 公里以外的城市,拉森伯格在巴黎大炮上采取了两个措施。
其一是给弹带编号。弹带是炮弹外壳上的一圈软质的金属,一般是由铜制或铅制。一方面是为了让炮弹在膛中旋转起来,另一方面则是密封炮膛,不让其压力泄露。巴黎大炮上的每个炮弹的弹带厚度都有轻微的不同,他们被编上了序号。序号越大,弹带厚度就越大。
在攻击巴黎的过程中,必须严格按照序号从小到大依次发射,并且逐步增加发射药的量,这样才能大致保证巴黎大炮内置的膛压一致。而另一个措施,则是通过测量膛压来修正发射药的使用量。
1918 年,世界上还没有压力传感器。拉森伯格使用了一种名为克鲁伯测量弹的装置,本质上就是一根精密标定的铜柱。它被安放在炮膛内部,用来测量火炮的膛压。每次开炮,炮兵就要用千分尺仔细测量它的长度,然后查表确定膛压,对大炮的装药量进行修正。
不过即使是这样,巴黎大炮的精准度也不能令人满意。基本上只能做到让他打东,他不会打西的程度。炮弹的精准度虽然不重要,但是在这个距离上,不仅仅是空气阻力会影响火炮的精度,连地球自转也会极大地影响炮弹落点。
在拉森伯格开发巴黎大炮的过程中,他发现一个奇特的现象,炮弹的落点比他想象的还要远。在地球上,阻碍炮弹飞行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空气阻力。空气阻力和空气的密度有关,离地高度越高就越稀薄。
在飞行过程中,空气阻力会逐渐降低炮弹的速度,最终导致火炮射程的减少。拉森伯格惊奇地发现,当炮弹的飞行高度超过某个值后,它的射程会突然大大增加。如果不是有人在天上推波助澜,那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地球的大气突然变得特别稀薄,大大减少了空气阻力。
从炮兵的领域上来说,巴黎大炮并不是一个特别成功的武器。又重又大,炮管寿命很短,每发射 65 发炮弹,就要返厂重新安装内管。最大的问题是,巴黎大炮的精准度实在是不敢恭维,出来打个小点的城市都有可能会打歪。
但是它确确实实是一个工程学和科学的奇迹,以至于时至今日,它仍能在射程最远的大炮排行榜里享有一席之地。巴黎大炮,作为一战时期的传奇武器,见证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也展现了人类在战争中的创造力与智慧。它虽然带来了破坏与恐惧,但也让我们看到了科技的力量和人类不断探索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