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思明之谜仍待解

北京日报客户端2024-04-03 15:50:44  109

▌蔡辉

樱桃一笼子,半赤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

这首“著名”的歪诗,出自“安史之乱”元凶之一史思明之手。据唐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思明本不识文字,忽然好吟诗,每就一章,必驿宣示,皆可绝倒。”前引这首即如此。一名为龙谭的小吏建议:“请改为一半与周贽,一半与怀王,则声韵相协。”史思明生气地说:“韵是何物?岂可以使我儿在周贽之下?”

诗中“怀王”是史思明的长子史朝义,周贽是史思明的助手,史思明称帝时,封其为宰相,史朝义篡位时,周贽被杀。

史思明是负面人物,但汉代以后至唐朝,北京地区的遗迹少,唐代才改观。其中史思明不可错过。一是今法源寺有史思明立的石碑,上刻《无垢净光宝塔颂》,张不矜撰文,苏灵芝书丹;二是建归义寺,应在今广安门大街路北、核桃园东街,明代改为皈依寺,后成江苏会馆义地;三是1966年在丰台区林家坟发现了史思明墓,限于条件,直到1981年才发掘清理,出土了玉册、铜牛、包金铁马镫等文物。

“安史之乱”改变历史,但安禄山未在北京留痕,他被次子安庆绪弑后,曾在北京建墓(可能是衣冠冢),后宰相张弘靖惩于北京一带“俗谓禄山、思明为二圣……欲变其俗,乃发墓毁棺”。

史思明墓是重要的实物见证,它加深了我们对历史的认识。

丰台区史思明墓出土的“铜坐龙”

安禄山为何不认亲爹

安禄山与史思明渊源颇深。《旧唐书》称:“(史思明)先禄山一日生,思明除日生,禄山岁日生。”即史思明生于除夕,安禄山生于元旦,只差一天,按古人纪年,史思明长一岁。据学者杨志玖推算,史思明生于703年1月21日。

《安禄山事迹》称:“史思明……与禄山同乡。”即营州(治所在今辽宁朝阳),但可能指同部落。事实上,二人的自我认同迥异。

安禄山自认是被称为“九姓胡”的粟特人,史书称他:“少孤,随母在突厥中。母后嫁胡将军安波注兄延偃……乃冒姓安氏。”学者王泊远、杨洁在《安禄山早期史事中的几个问题辨析》中指出:安禄山可能就姓安,安延偃不是他的后爹,而是亲爹。

安延偃号称突厥,但他的侄子安思顺却更像胡人。得知高仙芝要接替自己,“讽群胡割耳剺面请留”,这是胡俗,用刀刺耳、面出血,请皇帝收回成命,留任安思顺。

《安禄山事迹》中,记史思明所书《安禄山墓志》为:“祖讳逸偃。”逸偃是典型的“九姓胡”(即昭武九姓,皆粟特人)的名字。传说安禄山本姓康,但他的妻子是康氏,唐律“同姓不婚”,“九姓胡”中同姓婚姻极罕见。且安禄山自认是胡人,而非突厥。哥舒翰说:“谚言‘狐向窟嗥,不祥’(本义同类相残,后果可悲),以忘本也。”竟大怒,骂道:“突厥(哥舒翰自认是突厥人)敢尔。”

安禄山诈称“生父不详”,是为发动叛乱,因其母是粟特女巫,编造自己是“祷神生子”,可以让当时在华北居住的大量粟特人误以为他是神。

安、史并非一条心

史思明认为自己是突厥人,而非“胡人”。陈寅恪先生曾指出,史思明之“史”可能来自突厥姓中的“阿史那”或“阿史德”。

安禄山与史思明都通晓“六蕃语”,都当过互市郎(官方认证的中介),但二人互不信任。史思明“姿瘦,少须发,鸢肩(两肩上耸,犹如鹞鹰)伛背,廞(音如新,意为怒)目侧鼻。性急躁。”

据牛致功先生的《安禄山史思明评传》,史思明当互市郎时,因欠官债,逃到奚人(即库莫奚人,属东胡,生活在东北一带)的城中,奚人要杀他,他自称是唐朝使节。奚王接见,史思明不跪,奚王问为什么,史思明说:“天子使见小国君不拜,礼也。”奚王无奈,派百余人送史思明返唐,史思明说:“人虽多,其才均不足以见天子,听说你有良将琐高(官名),派他随我入朝吧?”

奚王同意了,史思明到了平卢(今属辽宁朝阳),向平卢军使裴休子通报,称奚人来袭,早作准备。裴休子上当,将奚人骗到馆驿,一举坑杀,琐高被俘,送到幽州。

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名将,受惑于安禄山,收其为义子)以为史思明立了大功,渐次升其为将军。后史思明面见唐玄宗,“思明”即唐玄宗的赐名,他本名叫史窣(音如苏)干。

“安史之乱”前,史思明几次差点死于安禄山之手,安禄山出征契丹惨败,回来便杀了副将。史思明也参与进兵,怕安禄山怪罪,躲在山谷中20天,收散卒700人而归。安禄山高兴地说:我有了你,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史思明却在背后说:我要早回来,就已经被杀头了。

安禄山以为自己必胜

学者李协民在《试论安禄山和史思明的微妙关系》中称,安禄山起兵前,只与高尚、严壮等密谋,未让史思明参与。起兵时命贾循守范阳,吕知海守平卢,高秀严守大同,“没让史引兵出发,也没给史留守职务”。

唐朝初期采取西魏开创的“府兵制”,政府出良田招“府户”,平时务农,无需交税,农闲练兵,战争时召集在一起,由将军带领出征。“府户”无迁徙自由,守土则可,不耐外战。随着土地兼并,府兵缺额日渐严重。唐玄宗时,募兵成主流,缺点是将军的权力过大,兵为将有。

安禄山一身兼任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天宝元年(742)时,镇边的十节度总兵力是49.43万,其中范阳9.14万、平卢3.75万、河东5.5万,合计18.39万,占总兵力的37%;唐军总马匹数为8万,其中范阳0.66万、平卢0.55万、河东1.48万,合计2.69万,占总马匹数的三成。

《安禄山事迹》称:“禄山专制河朔以来七年余,蕴蓄奸谋,潜行恩惠,东至靺鞨,北及匈奴,其中契丹,委任尤重,一国之柄,十得二三,行军用兵,皆在掌握。”

安禄山在幽州附近偷建雄武城,置“八千曳落河”,是其最精锐部队。

安禄山还“潜与诸道商胡兴贩,每岁输异方珍宝,计百数万。每商胡至,则禄山胡服重床,烧香列珍宝,令百胡侍左右,群胡罗拜于下,邀福于天,禄山盛陈牲牢,诸巫击鼓歌舞,至暮而散,遂令诸胡于诸道潜市罗帛,及造绯紫袍、金银鱼袋、腰带等百万计,将为叛逆之资,已八九年矣”。

底牌雄厚,史思明想什么,安禄山根本不关心。

翻脸比翻书还快

出乎安禄山预料,史思明“下山摘桃”的速度惊人。

趁安禄山与唐军作战,史思明迅速占据河北,但攻击太原时,遇名将李光弼,史思明惨败。恰在此时,安禄山被次子安庆绪所弑。

安庆绪“素懦弱,言词无序”,安禄山攻占两京(长安与洛阳)后,财富都被送到北京,被史思明占有,史思明不想吐出来,见安庆绪新败,将其残部3万人据为己有,安庆绪暗中联络诸将。谋士耿仁智劝史思明:“大夫久事禄山,禄山兵权若此,谁敢不服。如大夫比者,逼于凶威耳,固亦无罪。今闻孝感皇帝(唐肃宗)聪明勇智,有少康、周宣之略。大夫发使输诚,必开怀见纳,此转祸为福之上策也。”

史思明率军8万,向唐称臣,唐肃宗封史思明为归义王。

今法源寺所存史思明的“无垢净光宝塔颂碑”,本是献给安禄山的,见安禄山已死,转献给唐肃宗。全文766字,竟涂改了49字,其中18处抹去原有的僭越文字,不知如何填补,竟直接留白。

安禄山、史思明都信祆教,为何对佛教这么热心?

一方面,直到晋代,佛教在幽州的影响仍不大,但武则天为称帝,利用佛教影响,伪造《大云经》,在幽州建了大云寺,幽州成佛教重地。

另一方面,当时幽州胡汉杂居,多元信仰有利和谐,安禄山、史思明不仅建佛寺,还赞助雕凿房山石经,也支持道教。

史思明并不是真心降唐。见郭子仪等将安庆绪围困在相州,他又立刻叛唐,不久,他杀了安庆绪,自己直接称帝,果如时人所料,“包藏不测,禽兽无异,可以计取,难以义招”。

没躲过儿子的黑手

据学者陶继双在《史思明父子杀“胡”与政权失败》中钩沉,史思明杀安庆绪时,血洗其部下,“数内三千三百人是随从庆绪者,亦杀之,食后方移入城,自是禄山之种类歼矣”。

可见史思明视胡人为异类,引发后来不同群体间的仇杀。

没想到,史思明在“诗”中提到的“怀王”史朝义,竟会弑父。学者钟焓认为,“史氏家庭内部‘以少子为尊’,才引起其兄朝义的疾视”。陶继双认为,史思明有7子,“皆除显官”,史朝清是次子,并非幼子。

史思明对“怀王”史朝义不太满意,始终未立为太子,确有改立史朝清之意。

史思明命史朝义筑城,逾期未成,史思明大怒,欲杀史朝义和其部下骆悦,以立军威。骆悦请史朝义反水,史朝义不答应,骆悦说:“若不应,悦等即归李家(投降唐朝),王亦不全矣。”

史朝义痛哭:“诸君善为之,勿惊圣人(指史思明)。”

当夜,史思明梦中惊醒,对伶人说:我梦见水中沙洲上群鹿,正渡水,忽然水干了,鹿也死了。伶人私下说:“鹿者,禄也;水者,命也。胡禄命俱尽矣。”

正在此时,骆悦杀入,史思明正上厕所,逃到马厩中,骑马欲逃,骆悦一箭中其臂,史思明被抓。他辩解说:“我朝来语失,宜其及此。然杀我太早,何不待我克长安,今事不成矣。”大呼“莫杀我”,最终被缢杀。

史思明死于鹿桥驿(今河南洛宁东北),尸体被运回幽州安葬。

史朝义弑史思明后,又攻史朝清,致幽州城内大屠杀,“城中相攻杀凡四五,死者数千,战斗皆在坊市闾巷间。”

最重要的文物是玉册

大火并发生在阿史那承庆和高鞫仁两派之间。阿史那承庆部以突厥和“九姓胡”为主,高鞫仁则由“奚、契丹、高丽、靺鞨、室韦等部落组成”,后者“皆城傍少年,骁勇劲捷,驰射如飞”,阿史那承庆的兵虽多,却“积尸成丘”。

高鞫仁“令城中杀胡者重赏,于是羯、胡尽殪,小儿掷于空中,以戈承之,高鼻类胡而滥死者甚众。”城中胡人或是“曳落河”的亲属,为防报复,干脆灭绝。

屠杀加速了史家政权败亡。“九姓胡”是叛军重要经济来源,且是军队主力。大屠杀后,幽州的“九姓胡”数量大减。

史朝义用一年多时间,为史思明建墓厚葬。

史籍称史思明墓在良乡,但唐时良乡与今不同,据《新唐书》,史朝义兵败后,“去至梁乡(即良乡),拜思明墓”。史朝义最终被手下大将李怀仙所擒,“缢死医巫闾祠下。怀仙斩其首传长安……及葬,莫知其所”。

史思明的墓可能也毁于唐代的张弘靖,最重要的出土文物是玉册。

据北京市文物研究所的《北京丰台唐史思明墓》,玉册的最早记载见于《后汉书》,直到唐代之后才见实物。除史思明墓,仅在南唐二陵、前蜀王建墓、唐李重润墓中发现过。史思明墓共出土玉册44枚,厚薄不一,分属于玉谥册(帝王驾崩时请庙号、谥号用的玉册)和玉哀册(帝王下葬时的哀悼文)。

一番血雨腥风,留痕却寥寥。史思明墓已回填,墓中还发现了两块头骨,无法确定是谁的。假如是史思明的,用今天的技术手段或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突厥人,倒也能解开一个千古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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