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晨枫]
7月31日,哈马斯政治局领导人伊斯梅尔·哈尼亚在伊朗首都德黑兰遭袭身亡。这是自近几日以色列袭击黎巴嫩之后,巴以冲突的再次升级。
以色列这一击,无疑会再次激起巴勒斯坦人民的仇恨。自去年10月的“阿克萨洪水”行动之后,巴勒斯坦人民就展现出了反以复国情结的草根性和坚强决心。哈马斯在进攻中展现了出色的组织能力和军事能力,在以军大举入侵加沙后依然展现了坚韧的斗志,这是与历次阿以战争中阿拉伯军队闻风投降绝然不同的。哈马斯在条件极端艰苦的情况下,因地制宜,大打地道战,既坚决斗争,又避免盲动,打得很有章法。
自去年10月7日以来,以军在加沙地带的军事行动已经导致3932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90830人受伤。虽然在军事上,哈马斯不可能把以军挡在加沙之外,以军只要有意愿承担足够的伤亡,它就有能力占领加沙。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以军需要花多大代价,才能达到什么目的。
以军轰炸哈尼亚在加沙地带住所附近地区,致2名媒体记者死亡视觉中国
而对于内塔尼亚胡来说,接下来就要做好准备了。
伊朗已经誓言要报复,上一次是革命卫队海外军团指挥官在叙利亚被击杀,但毕竟是在海外,又是海外军团,本来就是敢死队,伊朗象征性地雷声大雨点小地报复了一下。这次是直接到德黑兰了,还是伊朗的贵客,这就不止是面子问题了。伊朗已经在放风要报复,但最后是直接行动,还是通过真主党和哈马斯间接行动,现在只能猜测。
对于哈马斯来说,明显升级是一个方面,与伊朗直接联手是另一个方面,以前哈马斯和伊朗还是有隔阂的,毕竟有逊尼派和什叶派之争。现在有了沙特-伊朗和解和《北京宣言》,加上哈尼亚之死凝成的“血肉友谊”,关系肯定极大加深,对以色列的长远威胁大大增强。
值得注意的是,以色列的舆情也正在发生显著转变,从一开始的严惩、消灭哈马斯,向解救人质为优先转移。此外在早前几个月,在以色列国内谈论官兵伤亡及其影响在还是政治不正确,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正在关注以军的死伤情况,而由此引发的厌战情绪和其他极端情绪也正在大规模发酵。
经过半年多的拉锯,现在最重要的是,战争能达到什么目的。或者说,以色列可以期待的终局是什么。
对此,以色列军政之间和以色列-美国之间存在着尖锐分歧。此前几个月中拜登对以色列的要求屡屡被内塔尼亚胡顶回来不再是新闻,而在究竟如何打的问题上,内塔尼亚胡和国防部长加兰特也话不投机。
只要在军事上有可能,以色列军方对彻底消灭哈马斯从来乐于遵命。加兰特曾经是以军南方司令部司令,在2008年底-2009年初指挥入侵加沙的“铸铅”作战,与哈马斯大打出手,对哈马斯无爱,对加沙很熟悉。
作为以军的最高政治领导人,国防部长要对以军负政治责任。作为前职业军人和熟悉加沙与哈马斯的前高级指挥官,加兰特必须确保以军获得的是可以贯彻的命令,而不是由政治想象驱动的不可实现的构想。
加兰特不是唯一的和内塔尼亚胡唱对台戏的高层。前总参谋长埃森科特曾公开指出,内塔尼亚胡所要的加沙“完全胜利”是在蛊惑人心。在以色列,由前总参谋长们组成的小圈子才是最德高望重的“长老”。他们代表军人中的军人,受到最高的尊重。而埃森科特不仅自己是血海里打出来的,儿子也在加沙阵亡,他具有最充分的发言权。
但内塔尼亚胡作为总理,他只关心政治构想和发号施令,如何实现是国防部长和军方的事。对于内塔尼亚胡来说,彻底消灭哈马斯是头等政治任务,不仅事关他的个人政治生命,也事关以色列的未来。
内塔尼亚胡也当过兵,但他像所有没有兵役豁免权的以色列人一样,只是当过兵而已。作为总理,军事上的可实现性也不是他最关心的,“给你命令,无条件执行便是,怎么执行是你的问题。”
说起来,内塔尼亚胡他家兄弟三人都是以军最精锐的总参侦察队下属成员。据弟弟伊多回忆,老二(本名本雅明,常被用小名叫作比比)即将退役的时候,以军有意提升他为军官,但他推脱了,到美国MIT去读建筑,后来在MIT读了个MBA。在继续读政治学博士的时候,大哥约尼阵亡。
内塔尼亚胡是靠安全议题走上政坛的,在政治光谱上,本来就是右翼,但近年来他越来越倾向极右。而事实上,以色列政府也到了只有依靠极端犹太复国主义和宗教势力才能维持执政的时候了。
在以色列,谁都想要和平,区别是右翼倾向于“以武力迫和平”,左翼倾向于“以土地换和平”。对于以利库德集团为代表的以色列右翼来说,保证以色列在“从约旦河到地中海”的区域存在成为其政治信条。这些人不仅有意踢开“两国方案”,试图全面、永久地控制法塔赫治下的约旦河西岸和哈马斯治下的加沙。所以在他们中部分人看来,此轮哈马斯发难反而成为实现其政治理想的契机,这一点在7月18日,以色列议会投票否定“两国方案”时展现的淋漓尽致。而与之相对的左翼的“以土地换和平”的方案其实也是建国后很久的事。
在以色列建国的时候,左右翼可以对所有事都争个面红耳赤,但在“以武力迫和平”的路线上没有分歧。只是越来越意识到此路不通之后,才有左翼改弦易张的事。而右翼变本加厉,试图以更加强大的武力打碎路障。
在1967年的第三次中东战争后,以色列实际上实现了“从约旦河到地中海”的理想,整个约旦河西岸和加沙都在以军占领之下,还有后来归还埃及的西奈半岛。但那时连欧美都不纵容以色列的非法统治,直接拒绝承认以色列占领的合法性,巴勒斯坦人民的反抗更是如火如荼。是否可能把占领合法化和“驯服”巴勒斯坦人是“以武力迫和平”是否可行的关键。
事到如今,右翼更不能接受“以土地换和平”。“从约旦河到地中海”是他们“应许之地”里“不可分割”的部分,耶路撒冷更是命根子。
只是,构想是构想,构想要成为现实,首先要在战场上赢得胜利,其次要建立对被占领土地上500多万阿拉伯人的有效统治。
战争打了这么久,以军在加沙进进出出,不仅离肃清哈马斯还差得远,更谈不上建立有效统治。更糟糕的是,加沙战争触发了大中东的战争扩大化。
也门的胡塞武装对红海里与以色列疑似相关的商船发动攻击,4月就宣布打击了超过100艘商船。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上半年的文章中指出,“2024年前两个月,通过苏伊士运河的贸易量同比下降了50%,而绕过好望角的贸易量则比去年同期激增了74%”,严重干扰了世界航运。
美英只得发动反击,试图抑制胡塞武装,但成效甚微,反而是以色列埃拉特港由于长期缺乏生意而倒闭。美英包括以色列已经对胡塞武装发动了多轮打击,但要是以为几轮轰炸就能迫使胡塞武装住手,这是想多了。胡塞武装敢对红海商船发动打击,必然预料到美英打击。而胡塞武装在多年也门内战中,在优势火力面前有丰富的生存和反击经验。
同时在伊朗系武装内部的联动下,真主党在北线对以色列进行持续的火力战正在逼迫以色列不得不考虑进行“北伐”以稳定北方战线。而在叙利亚、约旦边境地区美军基地也接连遭到伊朗势力的打击,造成美军伤亡,迫使美军对叙利亚和伊拉克目标发动有限反击。
事实上,由于英美等国20年在中东“反恐”打出了心理阴影,十分忌讳再次陷入大中东的战争泥坑。在叙利亚和伊拉克,美国也终于发动了反击。与反击胡塞武装一样,也是在磨叽许久后,拜登才下令反击。而且尽管伊朗的作用已经贴在脑门上了,英美也不敢真的出动军队对伊朗进行直接打击。
如今向亚太转移依然是美国战略的重中之重。反恐战争“丢失”了20年的机会窗口,让中国悄悄“坐大”成为坐二望一的世界强国。美国不能接受再次深陷大中东而错过战略转移。在冷战时代,美国曾经有信心推行“两个半”战略,也就是说,在世界上同时打两场高烈度大战,或者说就是同时与苏联和中国开战,并在第三个地方打一场低烈度战争。“两个半”后来缩水到“一个半”,再后来,“一个半”也不提了。
现在美国打低烈度战争的能力肯定还是有的,但在高烈度战争方面,受到的挑战也越来越多。现在在美军的推演中,与中国的战争(尤其在台海方向)已经越来越结局难料,如果在那同时再打一场低烈度战争,那就是美军的不可承受之重了。
这样的局面也决定了美军事先扫清外围战场的必要性,把“需要打的”低烈度战争先打完,再集中精力对付与中国的主要战争。只不过,现在美国最不需要的就是再度深陷中东。而这时内塔尼亚胡的狂妄和顽固,试图绑架美国买单的行为非常不合时宜。也正因如此,此次内塔尼亚胡在美国国会演讲时,一直试图把他们的战争与美国的战争划等号。
在哈马斯突袭后,内塔尼亚胡的“安全先生”(意为只有他才能给以色列带来稳定持久的安全)形象彻底破灭,面临追责的困境。内塔尼亚胡是以色列政坛的不倒翁,但近些年的以色列政坛不断大选,正是因为民意高度分裂,左右翼都难以形成稳定多数,极端犹太复国主义和宗教势力的少数党才能成为左右政局的推手。
对内塔尼亚胡来说只有彻底消灭哈马斯,实现加沙无害化、永久军管,才能挽救他的政治生命,才能保护右翼政治遗产。
在哈马斯消灭前的长期停火不仅意味着以色列的软弱和哈马斯的卷土重来,更意味着哈马斯可以想什么时候发难就什么时候发难,想什么时候停火就可以什么时候停火,以色列彻底丧失对战争与和平的主动权,这是以色列不能接受的。
2024年8月1日,以军袭击努赛赖特难民营受伤儿童躺在医院地面接受治疗视觉中国
为此,内塔尼亚胡顽固坚持要打到底,拒绝停火,不惜在加沙制造巨大的人道灾难。借助以色列上下因为哈马斯突袭而恼羞成怒,借助制止对犹太人的再一次种族大屠杀的由头,为以军滥杀无辜创造合理化借口。
但这些东西在世界上过不了关,连在美欧都过不了关。随着美欧民间与政府之间对以军暴行的态度分歧越来越表面化,此前甚至有800多名资深官员联署声明,质疑各国相关政策。他们直指他们的政府有可能成为“本世纪最严重人道灾难之一”的同谋,而且在“助长严重违反国际法、战争罪的行为,甚至助长种族清洗和种族灭绝”。
在坊间笑谈里,以色列是老子,美国是儿子。作为调侃,这样说或许过瘾;但作为理解美以关系的基础,这就错得离谱了。美国永远从美国利益出发,而不是从以色列利益出发。犹太人在美国有强大政治影响,但那是美国“主流社会”纵容的结果,而不能倒果为因。
即使在美国犹太人里,在对以色列的忠诚和对美国的忠诚之间,也是“拎得清”的。实际上,在东道国政治中至少在表面上随大流,这是犹太人两千年生存智慧中最重要的一条。拉斯金等15名美国犹太裔民主党众议员曾在年初发表声明,强烈反对内塔尼亚胡反对巴勒斯坦建国的立场,坚决主张通过“两国方案”解决巴以问题,就是例子。
早在去年地面进攻开始前,为了给美国自己“政治减负”,拜登当局不断施压,要求内塔尼亚胡在加沙推迟进攻,限制进攻规模,精确打击而不是狂轰滥炸,注意避免平民伤亡,及早开放人道通道,及早停火和释放人质,考虑巴勒斯坦建国问题,但被内塔尼亚胡一一顶了回来。
在内塔尼亚胡公开反对美国力主的巴勒斯坦国之后,美以分歧表面化了。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科比宣称:“我们显然有不同的看法……我们相信巴勒斯坦人完全有权生活在一个和平与安全的独立国家中。”
在年初英国外相卡梅伦宣布英国考虑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之后,5月份挪威、西班牙以及爱尔兰相继宣布承认巴勒斯坦国。美国对两国方案的态度也是一再变化,一度说出“积极寻求建立一个独立的巴勒斯坦国”这种话来。对严重依靠美国安全支持的以色列来说,这才是最大的政治炸弹。
“两国方案“由来已久,也是美英一直公开支持的。但美英只是口头支持,具体推动完全留给以色列主导。这本来就是委托黄鼠狼养鸡,以色列主导的“两国方案”早就脑死亡了。
如果美英外交承认巴勒斯坦国,在三个层面上对以色列是致命的:
1.不管以色列是否愿意,“两国方案”成为以色列的必选项
2.美英不再默许以色列主导“两国方案”
3.“两国方案“将从国际法出发,倒逼以色列的国内法
以色列是按照联合国第181号决议建国的。也就是说,国际法是以色列建国的法律基础。美英的外交承认代表“两国方案”由以色列推动转向国际推动,一旦形成国际法基础,而以色列依然顽固拒绝,将危及自身建国的法律和道义基础。这才是危及以色列国本的。
现在世界上有139个国家承认巴勒斯坦国。这是指以1967年边界为基础、以东耶路撒冷为首都、享有完全主权的独立的巴勒斯坦国。美国及多数欧洲国家认同“两国方案”,但尚未承认巴勒斯坦国。
英国早就是二流国家,但美国拉上英国,就能进而拉上欧洲。欧洲本来就在看美国的眼色行动,美国转入实质性支持“两国方案”的话,欧洲跟进毫无障碍。在“两国方案”问题上,中国、俄罗斯、印度和全球南方也很可能加入推动这一进程,毕竟这符合全世界的利益和期望。如果此前不是美国独断专行、死保以色列,这样的“自外而内”的压力早就对以色列是不可承受之重了。
美英“甩开”以色列单独承认巴勒斯坦国,还意味着在巴以问题上英美不再以以色列利益为绝对优先。这在以色列看来就是,优先不绝对,就是绝对不优先。在内塔尼亚胡访问美国前,美国也确实有“甩包袱”的倾向。
2024年7月24日,美国华盛顿特区,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在美国国会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911之后,美国一度意识到以色列正在成为其战略包袱,而不再是战略资产。以色列没有成为美国控制中东的立足点,反而成为吸引反美怒火的避雷针。以色列不再是被迫害民族的避难地,而是迫害原住民的种族主义肆虐地。巴勒斯坦人仅仅因为是巴勒斯坦人,就受到各种不公正对待,这是教科书级的种族主义。美国对以色列的无条件支持也因此越来越失去道义上的正当性。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华府的智库们似乎达成了一个共识,中东石油越来越不重要,中东也越来越不可能驯服,而中国越来越成为生存级挑战。
在这个逻辑下,似乎一切都明朗起来。胡塞武装号称对红海商船的攻击会一直持续到加沙停火。借助伊拉克、叙利亚的局势以及巴以问题,伊朗的插手也越来越频繁插手阿拉伯事务,挑战美国中东规划。哪怕是为了制止美国最终重陷中东火坑,美国最终也需要加沙停火,并为以巴问题寻找更加可持续的和平路径。
但是美国似乎依旧无法摆脱之前的惯性,或者说华府内部某一部分引力太大了。
今年是美国大选年,就目前局势来看,共和党特朗普很有可能赢得大选胜利。有说法此前内塔尼亚胡敢于硬顶拜登,首先意在争取美国犹太人势力压拜登转向,这没有得逞;其次是在争取时间,等待对以色列友好的特朗普上台和美国政策转向,至少在大选期间就开始对拜登的以色列政策施加压力。
而内塔尼亚胡先前的政策以及此轮访美似乎又给以色列获得美国支持增加了一个砝码,至少在近期看来,以色列的行为正变得更加大胆,越来越有把美国拖下水的味道,而美国援助的弹药似乎也不再受限。
下一届大选即将临近,作为潜在下一届总统人选的特朗普最近一直在强调他对于以色列的支持。只不过我认为他在巴以问题上特朗普或许亲以色列,但他最亲的还是美国。如果以色列利益与美国利益发生冲突,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以色列。毕竟北约都可以抛弃,以色列有什么不可以?“美国第一”不是说说而已的。
总的来说,这次旷日持久加沙战争意味着以色列正在面对敢于战斗、善于战斗、坚决战斗的巴勒斯坦人民,而美英的无条件支持未必如几十年前那般坚实。
内塔尼亚胡看到地狱之门正在打开。